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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江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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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12-27
第7版()
专栏:

悼江丰
丁玲
我认识江丰,是三十年代初在上海。一天夜晚,为了去拿新出版的《文学导报》,我来到北四川路一个小弄堂里找适夷。在那间又小又黑的房子里,除了适夷,我还看见一个沉默的青年。小屋子里摊两张床,已经够挤了,床前面的地上还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块。我问这是干什么的?适夷说是准备刻画用的,有些是刻坏了的木板。我望了那青年一眼,那青年也望望我。适夷便给我们介绍,哦!原来是跟鲁迅学习木刻的江丰。鲁迅不会木刻,鲁迅提倡木刻;一些青年在鲁迅支持下学木刻,江丰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青年,看起来有点羞涩,见人也不说一句话,躲在黑屋子里埋头工作。适夷告诉我,他是一个工人的儿子,很穷苦,很用功,很忠诚,喜欢美术,要求革命,他是左翼“美联”的成员。现在他住在这里,借一席之地学木刻,同时帮助适夷跑腿,常常陪适夷通夜守在印刷所等印出来的《文学导报》,天不亮就赶快拿走;印刷厂老板怕天亮以后警察来查,给老板添麻烦。
江丰那时给我的印象就很好。他出生在上海,却一点浮华和精灵的气味都没有。他喜欢美术,勤学苦练,却没有一般艺术家的风流派头。他是一个革命者,不夸夸其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你能感到的这个人是如此朴实、如此诚恳、如此亲切,是一个可靠的人;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过了一些年,我们在延安又见面了。他那时在鲁迅艺术学院担任美术系主任,特地来文协山上看我。我们过去虽有一两次见面,却没有交谈过。现在我们象两个老朋友那样亲热地坐在小窑洞里。这次他说话了,说了鲁迅,说了雪峰,说了适夷,还说了一两个他认识我也认识的人。我听说他坐过牢,但他却一句也没有说;他可能也知道我的一些坎坷经历,却一句也不问。尽管这次他还是谈得少,但我感到他成熟了,他想得很多,他知道得也很多。他给我看他的木刻作品,我觉得很好。
后来他常来文协,大半是来看艾青或是李又然,偶然也来看我,谈的多半是关于他的学生的事,谈这些新艺术的萌芽,谈他们的成绩。这时,我们仍象两朵浮云,偶然相遇,又忽尔分开,彼此相知太少。我们从来没谈过个人的事情。他在我的感觉中,仍然是如此淳朴、如此忠厚、如此扎实,的确是一个好党员。他决不向人表示什么私人感情,也决不会恭维人,拍马屁、烧香、拜老头子、拉拉扯扯,他与这些无缘。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对党是这样,对朋友是这样,对艺术也是这样。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我们先后到了华北张家口。他在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当主任,好象更忙了。我们几乎只有见面的缘分,而很少谈话的机会。偶尔他拿几张画给我看,向我讲这些画的优缺点。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都各有职守,见面更少了。六、七年中他来过我家里两次,每次来都坐得不长,好象是因为许久不见才来看看的。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客人招待,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来了总是谈点美术,我好象一个学生,听他谈的时候多,觉得他是很有见解的。党把一个工人的儿子培养成这样好的干部,而他个人的努力,个人的言行操守,使他能成为一个毫无愧色的人民的美术事业的开拓者和领导者之一,我是很感动的。
1957年的夏天,我们一次在艾青家里偶然相遇,我们已有一年多或两年没有见面了。他不会不知道一年多来,社会上散播的对我的闲言碎语。但江丰是一个不喜欢背后叽叽喳喳的人,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一同去北京饭店便餐,仍象过去几十年一样,谁也没有谈个人的事。从此以后的20多年,我们没有再见面,真正是相忘于江湖。但我是相信他的,我是不为他担心的。江丰,江丰!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彼此的下落和生死存亡。有时只偶然听到一点关于你的境遇的消息,引起我那末一丝愁绪,但又转瞬逝去,空留一声叹息。我们只能把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甚至一点美好的愿望都压在心底。但我们总算过来了。
1979年1月,我从山西回到北京检查身体,你到文化部招待所来看我们,我们紧紧握着双手,彼此端详,我们都很激动,我们没有打问彼此的情况,有什么要问的呢?现在你能来看我,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且不是一切都开始变好了吗?真正的共产党员永远向前看,站稳脚跟,埋头苦干就是了。后来你回美术学院又当了院长,我想象得出你的忙碌,和你在工作上的困难,我们又很少见面了。尽管八十年代,我们同住在一栋大楼,我们也很少串门。我听到有些人,背后说你保守,思想僵化,说你倔强,甚至在老熟人中也有人对你不满。同时我也听到更多的人,有的是你过去的学生,说你爱护他们,称赞你热情、耿直、正派。这些都在意料中,我不以为奇。我只担心你的身体,我知道你近年患有心脏病。我希望你能多活几年,为人民服务,为党工作。我们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多一个就多一分力量。
今年春天,我读到江丰一篇谈现实主义美术的论文。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不懂美术,更不懂美术中的流派。但我是一个普通人,凡普通人都喜欢美术,我是喜欢欣赏美术的一个普通人。我总希望我所看到的画是能欣赏、能懂,至少是以我的水平,再加上一点特别努力而能懂,能接受的。有的人把女人的脸画得很丑,要我承认是美,我是没有办法的。有的画,又象人,又象兽,又象机器,我也能勉强看明白,也许人与兽之间本有相通之处罢?但我总希望在人兽中间要表现出他们美的东西,而不单是以裸露匪夷所思的丑恶为能事就行了。我们普通人只能接受现实生活中引起美感,引起遐想的东西,而不易理解一些想入非非的荒唐怪诞的东西。江丰的文章大约是为普通人说了话,所以,我觉得很容易理解。
后来,传说他曾因为推荐一个青年油画家的画,竟惹恼了一些人。我自然理解,这或者是因为文艺见解的不一致,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比较微妙、复杂,不易捉摸的关系。但这大概不是江丰所愿意、所能够应付的。更不是我能理解的。我只能以自己处理生活的哲学,就是既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更要有一颗慧悟的心灵,既要“有为”,又“有所不为”,能退能进,可急可缓,我以此劝勉病中的江丰。江丰很简单,他回答说:“我是一个战士,就要死在战场上。”从这一句话,我更敬爱他,我看出了他的决心,也看得出他可能得到的后果。
今年8月底,我从大连回来,列席党的十二大会议,知道他果然又进过几次医院,我几次想去看看他,都没有抽出时间。9月11日的晚上,江丰逝世前两天,他忽然来看我了,沉静地坐在沙发上。我问他身体怎样?他说不怎么好,休克过几次了。一次是在会上发言,总算抢救及时,活了过来。听后我更为他担心,我诚恳地劝他无论如何,不要再出去参加会议,学院的事也要少管,要准备交班。他有点黯然,点了一点头,又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完全不去还是不行啊!”他没有坐好久,就走了。12号是星期天,我遇见他的妻子路老师,我叮咛她好好照顾江丰,要劝他,管他,只让他在家休息养病。可是13日的下午,我们便接到他家人的电话,说江丰在当天美协举行学习“十二大”文件的座谈会上,发言时又猝然倒下,这次抢救无效,他永远地倒下了。我听后只觉得天旋地转,难道这是真的吗?我到他家去,但见一切依旧,只是人去楼空。江丰,江丰!我满心想埋怨你,但我能怨你吗?你总算实践了自己的誓愿,“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可是我们还必须战斗的人,正在战斗着的人,却不能不因为你的牺牲而引起无尽的思考。悲伤有什么用呢?
我最后看到你时,你是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你的面容透露出坚强和自信。肃立在你的遗体面前,我不得不想:“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只是为了来向我告别吗?你一定预感到什么了,可你还是不说,不顾。你只是要把心摊在同志们面前;把意见留在会议上去发表。难道你一丝一毫也不考虑自己的几次可怕的晕厥吗?”站在你的遗体面前,我不愿离开。我后悔我们过去谈得太少,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了解(我以为我们是非常了解)和更多的照顾(我以为我们都是无须照顾的)。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你在座谈会上临终前的讲话录音,我已经听过两次了。你的上海土话,我不十分听得懂,听得清,但你的声音,你讲话的气势,都使我十分亲切地感到你的为人,你的存在。这声音将永远在我的脑中回旋,鼓舞着我继续和人民一起,战斗不息。
1982.12.13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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