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我心中的诗 [复制链接]

第7版()
专栏：

　　莫斯科—我心中的诗
丁玲
人最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告诉人，把自己爱吃的东西分给别人吃，把自己以为美的东西叫人一同欣赏。作家也是把自己所见到的写出来，尤其是要把自己思想感情去感染去改造人。也如同我到了苏联，愿意把我在苏联所学到的，所感受到的东西给人，让人们有我一样对于苏联的了解和热情。但人们常常很慎重的，甚至一时不愿讲出来他最爱的东西。如同他爱一个人，他觉得不能随便讲，他怕别人误解，便特别有所考虑。又如同我们爱毛主席，爱的很深，应该讲出来，有时却也不愿讲，怕随便说了反表现成为一种浅薄，有损于我们的真诚。再比如一个作家发现了一个人物，思想里生长了一个人物，欣赏他爱他，但要描写他时，却不得不比写任何人都小心。他怕把他写坏了，如果不到成熟的时候，他是不轻易把他拿出来的。我对于莫斯科，不管我曾经写了多少，但我总还蕴蓄着另一种更其慎重，更其小心，却又更加对它有一种萦绕的很牢固的情感。莫斯科！我爱你，但我不愿经常地，喋喋不休地去说你。因为你太伟大了，你太丰富了，你太理想了，你太崇高了，你太庄严了，你给人的启示太多了！你给了我新的感觉，新的情感，新的真理，但我是一个渺小的人，我智慧不够，我的学问很差，我不够全部的理解你。因此我还有许多感情，只肯放在心里思索，体味，要到那末一天，我以为把你全懂了，我就会象一个开了闸口的河流，涌出来压在我心上所有的对你的崇拜，我并且要去寻找诗的句子来向人类把你讴歌！
莫斯科！我曾经在清晨的寒风下，漫步在你的街头，我围绕着克里姆林宫散步，我伫立在莫斯科桥上，水已经结冰了，汽车在我身边滑过。我凝望着红墙内的宫殿。我想起了俄国历史。普希金的诗，托尔斯泰的小说。我想起了彼得大帝，想起了那个腐朽的沙皇的王朝，也想起了那个农民的领袖布加乔夫。我想起了十月革命，列宁这个名字紧紧的贴在我心上。我想起了现在住在这宫里的我所最尊敬的人。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的感情却那样年青。他永远给人民朝霞一般的希望，他是那样的慈蔼可亲，他痛爱一个稚弱天真的孩子，体贴一个手足颤动的老人。可是他坚定如泰山，明瞩千里，他对一个反动的思想，对那顽固的敌人，对人类的罪魁是严厉的，不讲价钱的！当我想到这个亲切的老人的时候，我的眼睛再望上去，那宫殿上面的耸入云霄的红宝石的五星，就耀射着红光投到我心上，我感到一阵幸福，我不禁愉快的，然而却是深沉地叫着：“斯大林！”
我曾经在五月的夜晚，在不知拥有多少人的你的街头，红场上，混在人群中，被你们那些年青人拉着跳舞。那是五一的夜晚。深夜了，我从剧场回来后又潜然的走入广场中。音乐还没有停止，电灯照得比白天还亮。没有一个人能认识我。我听不懂一句话。但我们不需要认识，也不需要语言。我懂得他们是那末充满了信心，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朝气，他们有崇高信仰，他们踏实而努力，我爱他们。他们也懂得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是不会说苏联话的莫斯科人。他们挽着我，我挽着他们，我们排排地走，我们牵成圆圈。这些红脸的、因为喝了酒，因为高兴，都把脸染的红红的年青人，也有长胡子的，也有母亲们，他们走了一群又来了一群，我走入这群又走入那群。我们到舞台下去欣赏穿白色长裙的歌咏队，又走回广场，在斯大林巨像前景仰。人认不得我，我认不得人，但我象回复到童年时代，在看社戏的广场上与同伙的孩子们一样的那样欢跃。莫斯科呵！你是多么的给了人以新的广阔的热烈的情绪呵！
我也曾经两次参与了红场的阅兵典礼。看见了世界最整齐，最坚强，最勇猛的斯大林的英雄的海陆空军。它说明了苏联的强大，它说明了世界和平之有保障，它使人兴奋！而且有两百万的群众从斯大林的面前走过，从列宁的墓前走过，他们欢呼，他们祝贺，向斯大林，向列宁！而我，我也因为中国人民的胜利，因为中国人民有了毛主席，也杂在许多中国代表之中，也杂在几十个国家的代表之中，参加了这样庄严的大会，我说不出的感谢，好象是为自己，好象是为中国，好象是为我的亲爱的人，又好象是为人类生出许多许多的感谢，人到欢喜过度时是会哭起来的。我虽没有哭出来，却实在感到眼眶的疼痛。时时要去揩它，为的常常有东西把眼睛模糊了。
在莫斯科我有过三次逗留，一次比一次更舍不得离开。然而却已经离别快一年了，在这一年中，莫斯科的印象并不因时间过去而淡薄，却与时间一同生长。我爱莫斯科，我想念莫斯科，我不愿随便说起它，但当我忍不住说了点时，我也会是多么的觉得自己的愚蠢，为什么我不能说得清楚，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所想的说得明白。那末，让我过一时再说吧。我想，我若努力的话，到那时，也许可以写成一首象样的诗吧！莫斯科！你是我心中的诗，我将长期的为着这诗的创作而努力！
一九五○年十月
（本文同时在《文艺报》三卷二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