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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音仍在记忆中萦回”——影片《城南旧事》欣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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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3-02-02
第5版()
专栏:文艺评论

“乐音仍在记忆中萦回”
——影片《城南旧事》欣赏
白桦
冬日阳光下的骆驼队走过来了,缓缓的悦耳的铃声,拉骆驼人风尘仆仆的破袄头儿和压着耳朵的皮帽子,苦楚的脸,艰辛的脚步……画外一个老年妇女的呜咽的旁白:
“……每一个人的童年不都是这样愚騃而神圣吗?”
我听到了一颗深藏在老年躯体内的童心的颤动。我想哭,但滚烫的泪水却滞留在心里,灼烧着我,也温暖着我……
《城南旧事》是伊明同志根据台湾籍、出生于日本、成长在北京的女作家林海音同名小说改编,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吴贻弓同志导演的一部新影片。
影片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有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的小女孩英子,面对着咀嚼干草磨牙的骆驼,她的嘴也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我们通过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到了二十年代末的中国——北京——城南。小演员沈洁的表演很真实,有一点点调皮的幽默感。当年胡同口的井窝子又再现了,结着冰溜儿的水槽,吱吜发响的独轮推水车……一家一户的吃水人是怎样生活的呢?一切清醒的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即使是疯了的秀贞也没有躲避开痛苦的清醒,她最大的不幸就是痛苦的时候清醒,而在欢乐的时候却呆痴……扮演秀贞的演员就是曾在影片《巴山夜雨》里扮演杏花崭露头角的张闽,她成功地演出了疯子的真情,让人感到疯子只不过比常人更真实、更诚恳、更坦率一些罢了。她久久沉湎于短暂的爱情的回忆之中——她的情人,那个被抓走的大学生;她的孩子、那个一出生就被人送往齐化门城根儿底下去了的小桂子,在她的心目中曾幻化为年画上骑大鲤鱼的胖娃娃。她希望或者说幻想她的情人和小桂子会回来,她甚至拜托幼小的知己小英子帮她去找。很巧,但又不是“无巧不成书”的那种巧,英子把那个在胡同口认识的小朋友妞儿,一个被养父母从齐化门城根儿底下捡来、又在养父母的掸子和拳脚下学唱京戏的苦丫头,和痴姑娘秀贞想当然地联系起来了。英子确认妞儿就是秀贞在痴梦中寻觅的那个小桂子,她不知道齐化门城根儿底下曾经扔过多少包包裹裹,多少无力、无颜抚养的穷孩子、私孩子啊!英子忘我地成全了一件美事,她把秀贞梦寐以求的“小桂子”送来了。疯姑娘的第一个梦想轻易地实现了,很自然她又要立刻实现第二个梦想:带着小桂子去找小桂子的亲爹去。秀贞幻觉中的情人不在大牢里,不在乱葬岗上,而在隔着海洋的、遥远的、肯定是美好之极的地方。她冒着大雨、拖着小桂子、带着热勃勃的期望去赶火车,出门之前她还没忘了让小桂子叫她一声妈。英子以为她们得到了幸福,英子也哭了,呼叫着她们的名字,但她们已经消失在雨夜中,消失在惊心动魄的火车汽笛声和车轮撞击铁轨声中。英子倒在雨地里。一直到她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外面——一个穷报贩远远地在叫卖,才道出“母女二人双双被火车压死”这样一件当年并不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来……这个悲剧故事结束了,但这部影片里的生活的河流,还在流……英子和她的父母坐在马车上,白云在她的头顶上移动,她在沉思。父母想引导她去想“将来的事”,但她没有从“从前”回到现在来,她眼前闪现出的仍然是:西厢房里的小油鸡——那里曾经是英子和妞儿象小油鸡们那样头挨头说悄悄话儿的地方;妞儿的笑脸;倚在“惠安馆”门口盼小桂子的秀贞;以及她们母女二人在雨夜中的背景……
英子的家搬到了新帘子胡同的新家,新的学校,新的朋友们……又一个故事从她家附近一块长满蒿草的空地上发生,那里曾经是一所“闹过鬼”的房屋的废墟。由于两个男孩子把小皮球踢进了空地,英子却大着胆子走进了残垣断壁,在这块神秘的草丛中无意窥见了一个贫困者的心灵,结识了一个贼,一个“跟我们一样”的穷汉子。那人有一个和英子同学的弟弟,年年考第一,眼看高小就要毕业了。做哥哥的希望弟弟长大能飘洋过海去念书,但他家里常常连窝头都奔不上……在厂甸小学毕业典礼和游艺会上,我们和英子一起远远看见那个毕业班的第一名领取文凭以后,和他哥哥(就是她在草丛中结识的那位朋友)亲切、欣喜地交谈着。在这个典礼上得到欢乐最多的不正是那人么?凭他弟弟的天资和努力,当然可以飘洋过海去念书,如果有人供得起的话,但是,真有人供得起吗?他多么想突破他所出身的那个阶级的樊篱,让家里出一个拥有学识、文明和财富的人啊!他却选择了铤而走险!最后终于被投进更为局促的樊篱之中了。当那人被押着走过英子家门前,他苦笑着向英子友善地挤了挤眼睛的时候,幼小的英子当然承担不起如此沉重的压力!那是整个的旧世界呀!又一个悲剧故事在英子和我们眼前结束了。
影片一开始,在英子身边就出现了一个不特别引人注目的宋妈,扮演宋妈的是我国一位著名的话剧演员郑振瑶,她所扮演的宋妈是那样质朴,影片的始终我都没觉得她是我熟悉的那位演员,我始终都把她当做从顺义县牛栏山冯村丢下自己的儿女进城帮工的一个农妇,为她的命运揪心。她照看英子,抱小弟,给小弟洗脚,忙忙碌碌,还不断向主妇说点街头新闻。隔些日子,宋妈的男人就来了,牵着一头毛驴,每次来的目的就是把宋妈含辛茹苦挣来的几块银元骗走。宋妈指望这些钱使给人放牛的小栓子结实些,使交给别人带的小丫头子快快长大。但越来越长的时间看不到自己的儿女,她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最激动人心的是宋妈让英子帮她往乡下写信的情景,宋妈口述着,英子入神地听着,并没动笔。一个为城里人帮工的农妇平静地说出的那些家常话是些什么呢?“……你就写,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儿。我给做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少喝点儿酒。我这儿倒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心安……”演员极为成功地口述了这封信,她的眼睛里好象看到了放牛玩水的儿子,在人家怀里抱着的女儿,后坡那二分典押出去的土地,好酒贪杯、没出息的男人……我看完影片的当夜,通宵都能听见宋妈口述家信的声音,那时,我才忍不住失声哭出来。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这首我们熟悉的怆悢的歌曲贯串着影片的始终,使原作者魂萦蔓绕的故国之思更加哀婉动人。宏一法师李叔同先生是当年一位才华出众的作曲家,我们有两代人都在他的旋律中陶醉过,哀伤过……影片结束了,悲剧结束了吗?当然没有……我记起雪莱的一个诗句:“乐音仍在记忆中萦回。”
我应该特别向观众介绍一下导演吴贻弓,他是五十年代电影学院的毕业生,至今仍然被称为年轻导演,他耽搁得太久了,前年获得金鸡奖的《巴山夜雨》算是他的处女作,处女作就显示了他的才华,这在熟悉他的人们来说,完全是意料中的事。他沉默寡言,勤奋好学,是我国很有文学修养的中年电影导演之一。他是那样精通节奏!(试想,只有旋律、和声,节奏却混乱不堪的交响曲还能成为乐曲吗!)请听吴贻弓在拍摄《城南旧事》之前的设想:“未来的影片应该是一条缓缓的小溪,潺潺细流,怨而不怒,有一片叶子飘零到水面上,随着流水慢慢地往下淌,碰到突出的树桩或是堆积的水草,叶子被挡住了,但水流又把它带向前去,又碰到一个小小的旋涡,叶子在水面打起转转来,终于又淌了下去,顺水淌了下去……”他阐述得多么恰当,他正是这样做的,十分简练又十分细腻……停,不觉得滞缓,流,不觉得匆促。
这部影片把原作者童年时代所看到、听到、感受到的都传达给我们了。孩子看到的并不是一些编织得很周全的故事,而是一些记得最深刻的……有时是一言半语,有时是似懂非懂,今天的观众都能把这些片断贯串起来,而且都弄懂了……尤其是我们,身在祖国大陆上的人们,还听到了原作者在影片之外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一声怀念故国的叹息。
祖国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她那伟大的抽象概念?不!不!谁不是连同祖国母亲的苦难和伤痛一起去爱、去怀念呢?北京的冬阳、驼铃、井窝子旁边的玩伴儿、胡同口的疯姑娘、草丛中的贼、北京盛夏的雨、城南游艺园的大鼓书、长眠在“台湾义地”里的亡父和毛驴上的宋妈的最后一瞥……这一切不都是林海音先生朝朝暮暮思念未已的祖国么!
最后,我忍不住想说一句话:原作者林海音先生要是能回来看看就好了,看看北京,看看城南。井窝子和独轮水车早没了,柏油路早已盖住了土路上的车辙,但还有很多她所熟悉的并没变,譬如倍儿地道的北京话呀!长城呀!故宫呀!北海呀!听说她的老同学有些还健在,还可以在一块儿谈谈城南的旧事儿和新事儿。今天回来一次不需要飘洋过海了,可以从空中回来。古人说:“归心似箭”。喷气式客机不是比箭快无数倍吗!今天的北京四季都是美丽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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