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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汉年夫妇最后的日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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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3-03-07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潘汉年夫妇最后的日子
钟叔河
潘汉年同志夫妇是1975年夏天被送到“湖南省第三劳动改造管教队”洣江茶场的。其时,我已在这个队度过五年刑期了。
劳改犯人被禁止打听任何非劳改队干部宣布的讯息。我们只知道又来了两个“特殊犯人”,被安顿在场部废弃了的澡堂子里。老太婆白发垂耳,形容略现凄清而颇矜持。老头躯体微伛,面目清癯,却显出一种安详的神态。和老头同时运来的有许多书籍、几支钓竿和一台电视机(到茶场后很快就拿去“维修”了),显示犯人原来的待遇比到这里来要好,这就足够引起大家暗中的兴趣和猜测了。
据说政府发给这两个“特殊犯人”的生活费用并不少,而老两口自理生活的能力却非常差。日子渐久,有时干部和工人不免在犯人面前谈起关于这两个老怪物的新闻:
“老家伙拿了个鸡,左割右割。鸡没有割死,鸡血倒抹了一脸。那么大的反革命,却杀不死一只鸡。”
“老太婆把一条鱼囫囵放在锅里煮。鱼肉、鱼肠、鱼粪、鱼胆煮成一锅汤,全都倒掉了。”
不久便听说,为了照顾他们年老体弱,生活不能自理,给派了一位干部家属去帮他们“管生活”,当然也兼管按月发下的生活费。随后又听说,某某干部家属“发洋财”,被没有沾边的干部检举揭发,“管生活”的差事又轮给另一位干部家属了……
一直到郭老高歌的“大快人心事”发生以后,我才知道这两个“特殊犯人”是谁。有位“队长”在向我进行“形势、政策、前途教育”时,引经据典,不厌其详:
“……什么样的人不杀呢?胡风、潘汉年这样的人不杀,你钟叔河更不会杀。不杀你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了不利。潘汉年嘛,陈毅的二把手嘛,就是住在场部澡堂子里的那个老头嘛!……”
从这以后,我一有可能,就特别注意观察潘汉年同志。1976年的冬天,他的精神显得比1975年好。有好几次,我遇见他到六队(我所属的工业队)来拾柴火,穿一套灰布中山装,提一个不大的竹篮子,面目还是那样清癯,神态也还是那样安详……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得到了和他接近的机会。那天我正在木工间检查一个模型的尺寸,他又来拾柴火,走过我身旁时不小心把一篮子碎木头倒在地上了。我连忙上去帮他收拾,趁此轻轻地问他道:“您是潘汉年同志吗?”
他把脸转向了我,没有回答。
“我原来在报社工作,是右派,攻击文化大革命,判了十年。”我只想问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茶场的,说出嘴的却是这样几句话。
仍然没有回答,而且也不再回头,只是默默地收拾柴火。收拾好以后,才对我微微一笑:
“谢谢你,同志。”在车间的喧闹中,他的声音轻轻地、清晰地送进了我的耳朵。提篮起步时,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句:“相信人民。”
是的,同志!我们要相信人民,相信革命,相信革命决不会吞食自己的儿女……
冬天刚刚过去,潘汉年同志便在1977年春天病倒了。他再不能提着竹篮来拾柴火,我也不能再看见他了。大约在春夏之交,有一天,场部的北京吉普忽然开到六队,让冷作间加上一套弹簧垫。做冷作的犯人偷偷告诉我:“场部关的老头快死了,省里叫送到长沙去抢救。”
抢救?是为了留下活口?还是准备纠正把革命的儿女当作反革命的错误?我无法答复这个自己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只望厚垫快点装好,把病人快些送走;一面又埋怨:“既要抢救,难道就不能从长沙开来救护车?”
几天以后,终于传来噩耗。据说,当送到医院时,人早已昏迷。医院和火葬场,都不知道送来的是潘汉年。他被取了一个叫“胡×保”的“化名”(告诉我的人没有记住中间那个字)。
董慧同志的健康本来比潘更坏。潘死后,董的病情迅速恶化了。但是却不见采取什么抢救措施,只是让她在茶场医院住院。这个主要为犯人治病的医院,设备条件充其量只等于一个公社卫生院。董慧同志就在这个医院出出进进。她的贴身伴侣是一只丝绒玩具狗,听说是她的兄弟从海外来探监时带给她的。每次住院,小狗都陪伴着她,一直到她1979年3月撒手西归的时候。
据说,董慧同志死后,遗体戴着的手表也被掉换了,结果又因为被没有沾边的人检举揭发而追回。只有那只丝绒小狗,却安然无恙,如今恐怕还在由茶场保管着。
在董去世的那个月里,我也离开了茶场,回到长沙来领取改正通知。一转眼就快四年,死者骨灰早已归尘土,但他们的名字总算又可以流传在口上毫端。回念前尘,百感交集。虽然我与潘汉年同志只有一两句话的缘分,与董慧同志则连一句话也未曾说过,但他们那备受摧残而保持着信心,寂寞至死而能不失常态的大智大勇的形象,却永远留在我心间。我想,它将比一切豪华的画册留存得更久,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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