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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乡间道路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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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3-06-04
第8版()
专栏:

  走在乡间道路上
戴明贤
今年春风骀荡季节,我有许多日子奔波在黔东南和铜仁的乡间道路上。车窗外、双脚下、船舷前,舒缓展开了一幅工笔重彩的《江山万里图》长卷,总也看不完,总也看不倦。
我看见那些尚未被污染的水。国画家说“墨分五色”,原来山中水的绿也分五色呢!河中央是墨绿,渐次向着岸边化为碧绿、草绿、嫩绿;在砂砾隐现的近处,水变成鹅黄;到了参差的石岸边沿,水透明无色了,只一层飘渺的涟漪,象轻绢薄纱,恰为了透出那一粒粒洁白淡黄的卵石。绿油油的河面,还有些绿得更沉,在微风吹皱的一江縠纹中仍平静如金丝绒的地方,则是深不可测的龙潭蛟穴。我们啧着嘴夸奖这是无价之宝,当地人们抿着嘴笑:“水就是水,莫非还有别样的水?”我只能羡慕他们没喝过漂白粉味冲鼻子的自来水,没看到贯城河的污泥黑汁。我们常见到这样的图画:隔着一匹活泼泼的流水,在岸边蹲着、坐着、弯腰站着的妇女们,扬棰捣衣,肆无忌惮地可着嗓子说笑。白石滩上,晾满了五色斑斓的被面、雪白的床单、玩具般的小孩衣裤……我催促胸前挂着相机的同志:“快照吧,这就是生活的庐山真面:喧闹、错综、五颜六色。”
我看见大片大片“跨长江”的庄稼。一块比一块浓郁,一块比一块茁壮。而田野中很少看见干活的农人,更没有成群结伙拄着锄把闲说的人们。过去常出差下乡,不用开口询问,但凡看去庄稼特好的必是自留地;活路粗糙的必是集体地。今日田地已泯灭了这个区别。有一次汽车停下加水,见土埂上有对青年夫妇在打油菜籽。垫得厚厚的油菜秸上,撑了根高高的竹竿,竿顶绑了把簇新的黑布伞。伞荫里坐着个小男娃,在抚摸一只白瓷杯上那朵红荷边碧绿的青蛙。还斜靠着一只白色的塑料提桶,上半截透出黄黄的阳光,映出大半桶清水。我同青年攀谈起来。青年莞尔笑着说,喊叫了一二十年的“超纲要”,这两年可是家家都兑现了。女的从提桶里倒出水请我们喝,红着脸声明这是开水。我见到了一户农民自己买的全套脱粒机。我听说一座我曾经十分熟悉的贫困乡场,如今有了六辆火红、橙黄、翠绿和天蓝的嘉陵摩托,在七弯八拐的小公路上神气活现地飞跑。听说社员们连更把夜地赶到区里偿还积年的农贷,主动交售公余粮。有农民将自己培育的良种,一斤换一斤支援别人。还有人向灾区献出成百上千的捐款……衣食足而礼仪兴。但凡能够温饱,你能看到他们是多么豁达大度,淳厚体贴。
我看见一只白鹭在幽深的峡谷中飞翔,象水银灯射出的一点光斑,浮动在墨绿色丝绒大幕上。我们的汽车沿着盘旋复盘旋的公路爬山,这雪白的小东西在苍翠的甬道里奋飞。我已替它疲倦,它仍在鼓动着白翅,似乎发誓要一口气飞渡这道无尽头的绿色长廊。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看到的山峰,绝大多数耸立着深深的丛树。老林幽邃,幼林明媚。有了这一道道翡翠的屏风,天如洗,风如水,泉如琉璃,空气如醇酒,我不禁羡慕这些绿色金库竟没有火葬在当年那些丑陋而贪婪的土炉之中。但人们回答我:这并非当时的幸存者,大部分是劫后新栽。
我如受棒喝,在沉思中羞惭交并了。多年来我不断为家乡那些山峦扼腕痛惜,因为它们都失去了我幼年游玩时看惯的绿色冠冕和青青秀发,至今是一座座干瘪苍老的土丘。我咒骂那些愚不可及的自戕,浩叹森林与童年同逝而不复返。谁曾想,就在我们的追悔叹息中,别一个地区的人民,已经用双手挣回了群山的青春,造就了另一座绿色的宝库。在最高的山垭口,那只白鹭终于飞越了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长廊。我目送它渺小的身影消失在碧海青天中,不禁肃然了。
在崇山峻岭中显得同样渺小的紫红色面包车,跟一只小甲虫似的,在无始无终的乡间公路上踽踽而行。穿过每一幢木楼都堪入画的侗寨,穿过喧声入云、水泄不通、杂乱中透出协调、协调中充满杂乱,有如现代派交响乐的乡镇集市。山乡的公路是如此盘曲纡回,复沓支离,赛过一卷淡黄色的乱麻。但它在车头前面渐次展开、伸直、顺顺当当、悄无声息地滑向后面。然后在车后面重新纠结弯曲起来……
呀,乡间公路,不就是具体而微的生活本身么?我们航船就在这道险峻汹涌的黄色河流上,簸荡着,迂回着,搏击着,然而毕竟在向前、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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