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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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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1-01-07
第5版()
专栏:

  幸福
姚锦
我是鸭绿江边一个机务段上的段长。那天,去道轨上检查被美机扫射了的机车,我正轻轻摸弄着车身上被子弹射穿的孔、被打坏的汽缸,忽然看见我的老婆金冬姬朝这边走来。她有什么事?她是附近铁路医院的护士长,平日相当忙,不容易脱身出来。
“送去的伤员有变化啦?”走近了,我问她。头两天我们把在美机扫射下受伤的一位同志送医院去了。
她摇摇头,递给我一件藏青色新织好的毛衣,转身好奇地张望着密密麻麻的子弹孔。她说:
“妈妈由汉城写信来了。美国飞机在到处轰炸!”
我看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我的老婆说中国话比我说朝鲜话流利。当然,她虽说生在鸭绿江那边岸上,但她是在这边岸上——中国的土地上长大的。
我常想:好像苹果树和榆树,在不同的土地上茁长,一只有力的手把它们的枝干连接起来。革命也就像这样把我们连接起来。由于信念同一,我和金冬姬结了婚,已经十年了。
“今天怎么有功夫?”我看她摸着子弹孔,在发愣,这样问她。她对我笑笑,把毛衣又接了过去,说:“我上宿舍等你,想跟你谈件事。……”说着,就走开了。
她一边回头向我打招呼,一边迈过道轨,穿过了转盘道。
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和平建设气氛中机务段上的一切事物,照着铁轨、煤台、水塔、高耸的烟囱、场房的铅皮顶、工人休息的红砖房、……同时,也照着在我眼前被毁坏了的机车。
“什么都是刚学会管理,什么都是刚走上轨道,好日子正在开始。——不,怎么能让人来扰乱我们和平的生活?!”收拾好工具我走回运转室,一路这样想。
段上的工人为了抗议美机暴行,正展开爱国主义的生产竞赛,人人都忙。直到天黑下来,我才回宿舍去。推开门,看见冬姬坐在灯底下缝补孩子的破棉袄。灯光照着她松散的发髻。我洗了洗脸,在她对面坐下来。
“毛衣穿上很贴身,”我拉扯着刚穿上的新毛衣说。她看了我一眼,放下针线,把孩子的棉袄拍了拍,撂在枕头上,说:“天凉了,去的时候带给小龙去吧。”小龙八岁了,段上人叫他“国际主义的果实”。为了纪念她死在日本鬼子迫击炮弹下的弟弟金龙九,我们给孩子起个名,叫小龙。
我倒了杯热水喝,递给她一杯。她握住杯子看着我。
“跟我谈什么事?”我问她。她半天不答话。
“什么事?……”我又追问了一句。她慢腾腾地喝着水。
“人人都想望过好生活,过幸福的生活,可是——”她看着我说:“谁如果对大家的生活减轻了责任感,谁就不会有幸福。”
当生活由动荡的战争年月,转变到稳定的建设时期,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安定了以后,冬姬常对我说起这个想法。——近几年,什么什么都走入了正轨。由外形上,就看出我们生活的安定来了:冬姬的举动里添进了更多的稳静。我的头发拔了顶,发起胖来了。我们把小龙送进了学校。放假天,一块去接孩子,到附近市场买买东西,去鸭绿江边散散步。两个人都工作得很安心,对自己的业务十分有感情。生活是幸福的。……
“为什么又这样想起来了?”我问她。
“这两天我老这样想。——”她有点不安地说:“我老想告诉给你——”她把身体往前挪了挪,停顿了一下,说:
“——我很想回国去呢。”
水喝到一半,我停下了。看了看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冬姬,我的老婆,想离开我和孩子,回国去?……我的心里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了块石头一样紊乱起来了。
“你打定了主意?”我忽然带着不高兴的口气说。
她盯住我的脸,点了点头。
“——我——不同意。”半天,我不自主地这样说。把水杯放在桌上,看着她。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眼光里流露出矛盾和痛苦。我忽然发现她的脸那么瘦削,下巴尖尖的,嘴变大了。
“怎么?——你不同意?”她又是埋怨,又是苦恼地望着我,重复一遍我的话。低声说:“你不会不同意。那不是你说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们离开。……这样守在一起,在这时候,心里平安?幸福?……”
我烦乱地摸着头顶。事实上,我也听说这些天有好多朝鲜同志回国去参战,不过,没有好好停下来想一下我自己的老婆。我觉得——她不是在这里做了很多工作,很有成绩么?铁路医院里的工作不是也很重要么?……而且,怎么可能呢,刚安定下来的生活又突然动荡起来?……这需要么?……我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眼睛停在孩子的旧棉袄上,又不自主地说:
“孩子呢?……”
冬姬扯弄着手帕角,抬起眼望了我一下,低下头去什么话也不说了。
灯光安静地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窗户被夜间的小风吹得轻轻地发响。——我被冬姬的沉默压倒了。忽然,心里像有小虫子乱爬动一样,惶惑起来。我感到了深刻的自责和苦痛。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那有着坚定的表情的直鼻子、薄嘴唇。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和这个沉着、顽强的朝鲜女人在一起生活过来的日子,每一个回忆都闪着锐利的光芒,刺激着我。……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是一九三七年冬天。天上飘着鹅毛似的厚茸茸的雪片,寒冷使遍山野的积雪冻结成沉甸甸的厚冰层,吹折树木的西北风在山头上、森林里刮了起来。——我们那股游击队,不到七十人,在黑河岗附近碰见了敌人的“森林守备队”,政委决定了一部分人立即转移到万两河山沟去,那儿有一支友军。另一部分人留下“打掩护”。有个朝鲜小同志,十六岁,叫金龙九的,要求留下他。金龙九的爸爸是被日本鬼子用煤油灌死的,妈妈把他和大两岁的姐姐交托给一个朋友,让他带着两个孩子渡过鸭绿江,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政委不同意留下金龙九,因为他是队伍里最年轻的,他还没有分配到一杆枪,只在腰里插带着一把匕首,脚上穿着一双过膝盖的日本军靴,幌里幌荡地。
可是,趁大家没注意,他偷偷地躜回来了,在战斗激烈的时候,拾起了受伤同志的枪射杀敌人。被敌人迫击炮弹崩裂起来的弹片打伤了头部。
政委派我送他追上转移的队伍。
西北风刮得很凶,我撇下“打掩护”的同志们,背起金龙九穿过森林。——夜色降临到大森林里,雪不下了。树枝上的浮雪迎风乱舞,像下雾一样,让人望不清前边的路。转移的队伍留下的足迹被浮雪掩盖消失了。
我撕下块破布给金龙九头上扎了扎,细小的血流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滑。我脱下外衣裹住了他,背起他在黑暗里摸索。
一直往万两河方向走。没有月和星,怒吼的冷风撼动树木,山地越走越不平,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走了多少里,觉得已经接近天明了,我出了一身汗。
正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万两河山沟里友军放出来的步哨。原来,还有七里地就可以到达万两河友军司令部。他们派其中一个身材不高的同志送我走。说起话来,才知道是个朝鲜女的。她用中国话固执地说:
“我给你背背伤员!”顺手把挎着的枪硬递过来。“这伤员是个孩子呀?”她背得很吃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问我。
“十六岁,朝鲜小同志。”我怕她会和伤员一起摔倒,左右照顾着,一边回答她。
“什么名字?”她敏感的问:
“金龙九。”
她突然停下了,把伤员往地下一撂。骇了我一跳,赶紧走过去扶住。——她掏出火柴,划亮了,一手遮住风,照着金龙九苍白的脸。我看到她很年轻,是个眉目秀丽的女战士。她在金龙九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眼里光亮一闪,忽然涌满了泪水。
“是我的弟弟!”她转过脸对我说。
她就是金冬姬。……我们是在艰苦的、对敌人斗争最激烈的环境里认识的。
在灯光下,那个十二年前的女孩子,现在梳着妇人的发髻,沉静的坐在我面前。她在中国长大起来,在中朝人民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不朽战斗里长大起来,已经是个有八岁孩子的妈妈了。……但是,我在变得稳静了的外形下,看见了和过去一样的冬姬。她是一直这样思想着的:“谁如果对大家的生活减轻了责任感,谁就不会有幸福。”
我记得强烈的责任感使她战胜了多沉重的痛苦。并且,给过我多有力的支持。……
那是一九四二年春天,在延吉。冻雪融化了,泥土潮湿而松软,温和的风在街道上吹拂。夜间,我接洽了一件工作,由朝鲜的“冷面屋”(注)里走回家。刚看见窗户的灯光,黑暗里走过来三四个人,枪口对准我,我被捕了。
审讯接连三昼夜,但是没有从我口里逼出什么来。一天夜里,牢门打开了,看守喊我的号码。
审讯又开始了。
“这回怎么样?”在使用了一种新刑具以后,一个留着日本胡子的翻译把我昏昏沉沉的头推了一下,问:“说不说?……”
我理也没理他。——日本鬼子用拳头捶桌子,大声喊:“把他的证人叫来!”
他们把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推进来了。我看见了冬姬。那时候她是在一个市立医院当护士,也有工作关系。但她被捕,因为特务打听出来她是我的老婆。
“这是谁?”翻译走近冬姬,指指我说:“让他说出来,放了他。”
可是,冬姬扬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把翻译打愣住了。“厉害呀,”日本鬼子在一边大笑起来,猛然,止住笑,恐吓道:“好,丈夫不说,打你!”
冬姬看着他,眼光冷冷的。那是多么轻蔑的眼光呀!我们在敌人的监视下交换了温柔的一瞥。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我咬紧牙,闭住眼,忍受着去听那鞭子抽击的声音。只是鞭子抽击的声音,没有呻吟,没有哭泣,……
这个朝鲜女人就是这样的人,我的老婆金冬姬就是这样的人。
想起过去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在冬姬面前变得渺小了。我发觉这两年的和平生活削弱了我的警觉性、战斗性。在情感上我逃避动荡不安的生活。……正像质量不好的木头容易生虫子,我这种人,生活一安定,稍微不警惕,麻痹、自私的小虫子就容易生长出来。
我很痛苦,责备着自己。冬姬看我半天没说话,抬起头来,低声说:“现在怎么能过舒服日子?”她不安地凝视着我。……是的。我应该早懂得她的感情。朝鲜,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同胞,她的母亲,在大部分土地上人们建设了美好的生活。现在,美国飞机在她的家乡上空飞,炸毁城市和乡村,美国兵在她的家乡横行、她的母亲——那忍受过日本鬼子侮辱的母亲,又开始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难道她不该回国去么?
我一把拉住冬姬的手,惭愧地羞红了脸。我爱她,爱和平的生活,爱美好的生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有人不让我们每个放假日愉快地去看孩子,在美丽的鸭绿江边散步。
斗争并没有结束呵。——应该警惕!
我和冬姬的感情是在对共同敌人的仇恨和斗争中巩固起来的。我们共同打击过一个敌人——日本强盗,现在,要在一起抵抗另一个敌人——美国强盗了。
冬姬微笑地望着我,近些天来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重见到那样幸福的眼神。
(注)“冷面屋”是朝鲜人开设的饮食店,专卖朝鲜人喜欢吃的冷的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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