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日期的考证 [复制链接]

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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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日期的考证
罗尔纲
太平天国起义日期是太平天国初期史上一个异说纷歧的问题。自天国官书所载，以至天国人物的撰述与中外史籍所记，计共有九种不同的说法：
一、“忠王李秀成自传”说在清道光三十年夏六月各处会众同日起义。杜文澜“平定粤匪纪略”王定安“湘军记”及“光绪浔州府志”也说在是年六月，当是据自“忠王自传”。
二、“遵王赖文光自传”说在道光三十年秋。
三、陈征言“武昌纪事”说在道光三十年九月初三日。
四、密它士（Meadows）“中国叛党志”（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说约在一八五○年十月初间。
五、太平天国颁行的“天情道理书”有“金田团营，时维十月初一日”的话。
六、严正基“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说在道光三十年十月，张德坚贼情汇纂同。
七、王韬手钞本“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说在道光三十年十一月初十日
八、白伦（Brine）“中国太平叛党志”（Taeping Rebellion in China（说约在一八五○年十一月十二月或一八五一年一月初。
九、“干王洪仁玕自传”说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洪秀全生日那一天，在金田起义。
这九种说法第五种“天情道理书”是天国官书，第一、第二、第九三种是太平天国人物自传，第三、第六、第七三种是中文重要史籍，第四、第八两种，是西文记载太平天国事有名的著作，而各书说法不同如此，我们且撇开当时中西纪载不论，即天国官书与其领导人物的自叙，亦复如此歧异，究竟是他们的错误呢？还是我们治史的人寻不出当时事变发展的线索以致得不到正确的了解呢？
在一九三五年以前，“天情道理书”和“干王洪仁玕自传”两种尚未发现，那时候只有七种说法，而湘乡“曾氏藏忠王自传原稿”，我们也还不曾得看见，所以那时候我写“太平天国史纲”对这个问题看法，以为忠王未参加金田起义，他到太平军攻永安州，路经他的家乡时，才以伍卒参军，他不是当事人，其说不应贸然置信。遵王赖文光自述随天王起义于金田，他是个当事人，其说应该相信了。但我认为今所见的“遵王赖文光自传”，乃传钞之本，或许不免有讹误。而其他诸说，也不曾举出什么坚强的证据。独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自述曾得见太平天国官修史，其书中在“天王洪秀全传”“东王杨秀清传”两处同说金田起义在道光三十年十一月初十日，我以为谢氏既得见天国官修史，此处日期当系据自所见史书，我比较诸说，认为谢说较可信，所以便从了谢氏之说。这是我最初对这个问题的意见。
到一九三七年春，我写“金田起义前洪秀全年谱”时，“天情道理书”“干王洪仁玕自传”，都发现了，于是太平天国起义日期七种不同的说法便成为九种不同的说法了。因为新史料的发现，使我对以前的看法起了疑问。有一天，我细读张德坚“贼情汇纂”至卷四伪家册式后二军军帅梁立泰下注道：
年三十四岁，广西浔州府桂平县白沙墟人，庚戌年七月在金田入营，八月封前营长东两司马，九月升前营旅帅。
案庚戌年七月，即道光三十年七月，梁立泰是桂平县白沙墟人，即“忠王李秀成自传”所说与金田、花洲、陆川、博白同日起事的白沙，这一条记载从前未注意，那天看了，却叫我忽然省悟，我想立泰既为白沙人，他在白沙随拜上帝会动员后，他们挈家去金田会合应有几天的行程，而他在金田入营之时已为七月，则洪秀全通令金田、白沙各地拜上帝会总动员之日，必在此时以前。以此条记载与“李秀成自传”六月起义之说参证，不是正可证明秀成的话不误吗？我再将“遵王赖文光自传”“天情道理书”“干王洪仁玕自传”以及诸书所载当时事变来与“梁立泰家册”“忠王李秀成自传”互相参订，于是我便得到了一个可以沟通天国官书与天国领导人物记载的解释：太平天国革命运动总动员各地会众的日子，大约是道光三十年六月，但这是总动员的日子而不是起义的日子。自六月总动员之后，各地会众团集的日子有先后，所以白沙人梁立泰七月到金田入营，遵王赖文光大约也不是金田人，他到金田入营时已是秋天了，所以他才有“忆余生长粤西，得伴我天王圣驾于道光庚戌秋倡义金田”的话。到了十月初一日，各地会众大部分陆续都到金田集中了，于是遂有团营之举，故天情道理书说：“金田团营，时维十月初一日”，就是这个缘故。这时候金田虽已团营，但还没有起义。方在部署间，而洪秀全被困于平南县花洲山人村，杨秀清乃率众往援，破清军于思旺墟，迎洪秀全归，清军来追，复战于金田，大破清军。到了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生日①，就在这一天正号太平天国，起义于金田，所以“干王洪仁玕自传”说：“时天王在花洲胡以晃家驻跸，乃大会各队齐到花洲迎接圣驾，合到金田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国”。于是我便根据了我的新认识，在一九三七年初夏撰成了“洪秀全年谱”一书。
不过，我认为我的解释虽然是融会贯通了天国各种记载推断得来的，但仍应视为待证的假设，还要证据为之证明。这个假设能否成立，其关键有两点：第一，当时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等地拜上帝会，是否如“忠王李秀成自传”所说，在道光三十年六月“同日起义”？第二，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是否确如“干王洪仁玕自传”所说，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洪秀全生日那一天？如果第一点我们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便可以推翻了“忠王李秀成自传”六月起义之说了。如果第二点我们再得到正面的答案，便可以证实了干王洪仁玕所说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洪秀全生日那一天，正号起义之说，我们的假设便可以成立了。
关于第一点考证，我在一九四四年春天去桂平参加太平天国纪念堂落成典礼，在纪念堂里，陈列有一幅用绢写的幼赞王蒙时雍“致叔上信等家书”，其中有一段说到起义的事情道：
庚戌年二月敬拜天父上帝天兄耶稣……于九月十三日花洲团营，侄于是月十八日由花黄水之紫薇村张五家起行赴花洲。
案蒙时雍参加金田起义，这是一封当事人的文件。据他所记花洲团营是在道光三十年庚戌九月十三日，并不在这一年的六月。再考“光绪郁林州志”陆川、博白拜上帝会众起事在九月，“民国陆川志”作八月，白沙人梁立泰却在七月在金田入营，而金田团营，则在十月初一日，据上考所列事实，知各地拜上帝会团集的日期并不一致，即可证当时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各地会众并没有在道光三十年六月“同日起义”之事。但是忠王李秀成何以有此说呢，我们仍然不得其解。事有恰巧，这时候广西通志馆在湘乡曾家摄影及钞录“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回来，请我考证此稿，我参加了纪念堂落成典礼，就去桂林，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原来他记太平天国起义原文是这样的：
道光三十年六月，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此时我在家知到金田起义之信，有拜上帝人传到家中，后未前去，仍然在家。
案曾国藩刊本“忠王自传”自“此时我在家”以下三十字，都给曾氏删去，所以使我们不明李秀成得到消息的来源及其致误之故。现在我们读了原稿便明白了，教我们知道当洪秀全发令总动员各地会众革命的时候，曾派人到各处会众家沿门传知，李秀成家在藤县长恭里新旺村，他也得到拜上帝的人到家传知。洪秀全发令总动员之时，便是道光三十年六月，李秀成因为在家未去金田参加，他家在六月得到命令，他不明白这是总动员的命令，这时尚未起义，到了这一年十二月初十天王生日，才正号太平天国，于金田起义，当时他没有去参加，所以他后来撰自传时，便误会以为他得到总动员命令之日，就是太平天国起义的日子，并且因为总动员是同时向各地发动的，他又致误会以为“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忠王自传”虽有此误，但他却给我们记下了极重要的史迹，使我们知道，金田起义前，在道光三十年六月洪秀全就发布了总动员各地会众的命令，叫他们都到金田集中去。由于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我们便可以确切地断定道光三十年六月乃是拜上帝会发动会众革命的日子，而并不是太平天国起义的日子。
关于第二点考证，我们得到一条极重要的证据，在“贼情汇纂”卷三伪官制伪官勋阶条功勋加一等下注说：
凡在金田与祝洪逆生日者，无论伪职大小，悉加“功勋加一等”五字。
洪秀全在金田过生日，在永安也过生日，到天京同样也过生日，何以独是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在金田参加祝贺他的生日的人都加“功勋加一等”呢？太平天国所以特对这一年在金田的人都加勋位，其意义必有在庆祝洪秀全生日以外的，“贼情汇纂”的解释，是不曾把全部意义都包括尽的。我们参订“干王洪仁玕自传”就明白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这一天，一方面是洪秀全的生日，同时乃是正号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日子，我们除了仁玕自传外，还可以在当时满清主帅钦差大臣李星沅文件里面得到证明，道光三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沅“与骆吁门中丞书”说：“桂平、金田村一股，结会僭号，聚众万余”②。同日“会奏筹剿金田逆匪恳调提镇大员协剿折子”又说“金田村贼首韦正，洪秀全等私结尚弟会。擅帖伪号伪示，招集游匪万余，肆行不法”③。案金田正号起义在十二月初十日，过了十天，时驻军在柳州的满清主帅李星沅便接到了太平军“僭号”的情报，说他“擅帖伪号伪示”了。这条记载可证仁玕所说：“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国”的记载是真确的。可知后来太平天国建都天京所以对凡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在金田的人，都颁给勋位的缘故，实在是要赏他们金田起义的功劳。所以金田起义日期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这一天，我们不但有洪仁玕自传为证，并且有天国勋阶制度为证，这是确切不移的了。在这里还要附带推论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所记金田起义日期作十一月初十日之故，据谢氏自述他是曾得见过天国官修史的，但他这部记事，乃是走出天京后追记，他在天京看天国史书时，虽知道金田起义是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但到他离天京追记天国事的时候，因为记忆有误，却把十二月初十日误作十一月初十日了。这是一种常有的事，今天我们考出了金田起义的日子就可知道谢氏的错误，是由于记忆有误的缘故。
我对上面这个金田起义日期问题的考证，自一九三五年撰“太平天国史纲”时起，一直到一九四四年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止，经过了九年的时间，才敢下了一个断案说：“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发令总动员各地拜上帝会众的日期，是道光三十年六月，但这时候金田还没有起义。动员令是分派干部到各地会员家中沿门传知的，各地会员得到动员令，团集的日期有先后，到了金田团营迎洪秀全归金田后，就在这年十二月初十日，秀全生日的这一天，庆祝秀全生日，正号太平天国，起义于金田，布告远近，以讨伐满清。后来建都天京，天国论功行赏，凡在这一天在金田参加起义的。不论职位大小，都加‘功勋加一等’勋位，以纪起义的功绩”。
根据上面考证的结论，知道金田起义的日子是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即公元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所以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的日子，应该是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一日。
①洪秀全生于清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详见拙著“洪秀全金田起义前年谱”。
②见“李文恭公文集”卷九。
③见“李文恭公奏议”卷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