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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风雨忆故人——《蒋牧良选集》代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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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3-12-26
第7版()
专栏:

湖边风雨忆故人
——《蒋牧良选集》代序
陈白尘
1935年4、5月间,我到南京找朱凡同志。到南京之后,朱凡引我去会见张天翼。作为青年作者的我,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事了。但就在天翼姐姐张稼梅的家中还有一位座上客,胡茬子有一二分长,着一件旧灰布长衫,有点象农村来的人;但他双目炯炯有神,操着浓重的湖南乡音,又不象农民。经介绍,这就是蒋牧良。这名字,我在杂志上见过,但他的作品却未曾读。老实说,我那时27岁了,牧良比我大7岁,真是老大哥了,我却仰慕天翼的大名而比较轻视牧良,想来真是幼稚得很!两三天后,朱凡向我介绍天翼和牧良结交的经过,才使我对这位老大哥肃然起敬了。
原来牧良只读过私塾,未进过学校,18岁起当教师和锑矿的小职员,后来辗转进入国民党军委会属下的一个厅里继续当司书,混饭吃。公余之暇开始练习写作,同室的一位青年同事对他的文章颇加赞赏,这使牧良大为兴奋,遂和这位同事逐渐成为知己。这青年就是化名为张一之隐蔽在这机关里的张天翼。我到南京时,他俩已经专事写作生活了。
离南京到上海,我开始做“亭子间作家”。不久,天翼、牧良以及朱凡、巴人都先后来到上海定居,过从日密,我和牧良也熟了。他是个憨厚而耿直、朴实而天真的人。“文如其人”,他的作品也朴素无华,结实得和他身体一样,《强行军》、《锑砂》、《集成四公》等等短篇都是那时期的佳作。比之于他,我那时写的一些短篇每每是自愧不如的。但我们还是无法作深谈:他那口浓重的湖南湘乡的土音实在难懂。后来,我们一同参加一些活动,比如《小说家》的座谈会、茅盾同志领导的“月曜会”等等,我逐渐连猜带估仅能听懂个半数。但从他那气宇轩昂、嫉恶如仇的姿态中,又能领略到那不懂的半数。我可爱上这个粗犷中带有几分固执的性格。
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在出殡的那天,送葬者不下万人。中外巡捕早在万国殡仪馆门外巡逻了。葬礼进行中会出什么事,是难以逆料的。送葬行列最前头是一幅巨大的门旗,上书“鲁迅先生殡仪”,是天翼写的。但谁来执掌这面门旗呢?当时我在经管杂务,牧良跑来说:“我来!”我自然喜出望外:这门旗不啻是这万人行列的“帅旗”,而且,如遇到捣乱破坏的歹徒时,他们又是冲锋手。他这位行伍出身的壮汉,自然是我们这班文弱书生所不及。另一位也是自告奋勇的大汉则是欧阳山。在他俩高举的门旗之后,肃穆的行列缓步前进了。四十七年来,牧良的那副刚毅勇猛的神色还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
大约是1947年夏吧,国民党反动派正发出“戡乱令”之际,牧良同志突然悄悄来到上海。初一见,极为吃惊:当年的纠纠武夫,变成一个瘦弱的病夫了!原来在抗战中他得了肺结核和心脏病,现在病刚有好转,要去香港。此时叶以群同志等等都已离开上海,我一时找不到门路。但不几天后他来说,第二天早晨就要走。仅仅匆匆两面,不曾仔细谈谈别后状况和他的创作,就穿着那件旧灰布长衫奔赴香港找党去了!
全国解放后重见到牧良,他已穿上军装,容光焕发,是个道地的纠纠武夫了。我很为他所经历的战斗生活和健康的恢复而高兴,他将写出更加结实的佳作了吧?
但1956年后,牧良却要求离开总政文化部到中国作协来作专业作家。为什么要离开部队,他没说,我也没敢追问。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他是个勤奋的作家,他不愿意停止他的创作生活。而这一点恰恰是我自己所未能坚持的。但在作协的两年,他很少发表作品,据我估计,他是在写长篇《国防在后方》。1959年,他回家乡湖南,到洞庭湖区体验生活去了。当时我接编《人民文学》,他却又没有稿子寄来。经了解,他正着手写另一部长篇《湖边风雨》。但《国防在后方》尚未出版,他说还要修改,连人民文学出版社预定出版他的选集,也因无暇整理修改,致使后来未曾面世。这个老蒋啊,真是条“湖南牛”!他一头栽到洞庭湖边三仙湖乡农民中间去了,不写完《湖边风雨》是不会回头的。
大约在1961年吧,牧良曾到北京来开会。那时他已经完成《湖边风雨》的初稿,省里希望他主持文联或作协的工作,很苦恼,竟找我深谈,并求计于我。对此,我能出什么主意呢,只好反问他省文联和作协分会的一些情况,他竟然瞠目不知所对,甚至某些成员他都数不清楚。我想笑,实在又不忍笑,他并不是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和一个全身心扑在创作上的真正的、严肃的作家!我承认,我当时是个庸人,只劝他多少担任些工作,用一半精力去修改两部长篇。而他也似乎欣然接受了。1963年夏,我因公去广州,在长沙停留一夜,第一个奔到旅馆来的便是牧良。他的情绪很好,我们几人又喝了一次啤酒。席间我问他的长篇修改得如何了?他只说“在修改,在修改”。可是谁能料到,这一次和他相见竟成永诀了呢?
在十年动乱中,朋友间的通信都断绝了,只担心洞庭湖边风狂雨骤,牧良也难免于难,但又总侥幸地以为他这个农民出身的作家不致出大问题。后来读了子丹纪念她父亲的文章,才知大谬不然。
在那样的年月,牧良白天被批斗,夜间回家还在修改他的长篇。对此,我很内疚:1961年如果我敢于劝他坚决不搞行政,专心修改他的长篇,那是否已经出版了呢?出版了即使被批为“毒草”吧,作品总还在人间,总还有平反的机会呀!
在动乱中他被批斗时,从不曾向那些“造反派”低过头,讨过饶,也没流过泪。但在没收他那两部长篇小说手稿时,他却向那些人哀求了,声泪俱下地说:“你们要拿什么都可以,这稿子无论如何请你们别拿走!”可是,牧良二十多年的心血,共计80万字的两部长篇小说手稿,终于被劫走了!我们见过怀胎十月的儿女被人抢走、杀害时号啕痛哭的母亲,但能想象到怀胎二十几年的作品被人劫夺时作家的痛苦么?稍有人心的人也都该同声一哭的吧?
在牧良同志选集行将出版时,我只能以负疚的心情写下这篇短文来纪念他。我想,他那两部经过千锤百炼的长篇如果还在人间,那这部选集该增加好几十万字吧?那他的生命也将大大延长了!而且,我还想,这80万字的遗稿应该或者可能还在人间。那么,那位写过收据的人也许会深滋后悔,勇于交出原稿的吧? (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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