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齐白石大师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记齐白石大师
胡絜青
齐白石先生的人品极好。社会上常常流传一些关于先生近乎古怪的生活方式的奇谈。我常常暗暗为老人愤愤不平。作为画家，老人在旧社会和新社会里都是自由职业者，是靠作画卖画为生的。他的润格始终不高，一面扇子两块钱，每一尺画也是两块钱，比别的画家便宜一半。解放后一尺画收4元，后来还是琉璃厂南纸铺为他报不平，催他增到一尺画收6元，工笔虫或加用西洋红加一倍，都是严格按原料成本和付出的劳动来收费的，可谓收费公允，不要高价。老人自己一生都是过着清淡的生活，每天自己规定伙食费1元，常常是吃虾皮熬白菜，日子过得异常简朴，确实象个农民。有一次，老人对我讲起他青年时代挣钱是如何艰难的经历。那时他27岁，开始给人家描容，就是画像，有时还要照着死人画遗像，不过要画成睁开眼睛的，画一张挣一块钱，本家妇女还要跟他白要一副绣花鞋的样子，外加一个帐檐样子。挣钱不易啊。在受尽剥削和敲诈勒索之后，他正当地要求尊重他的劳动，按劳付酬；另一方面，他自己也逐渐养成了勤俭持家精打细算的习惯，过着一种淡如清水的日子。
齐白石先生待人宽厚。你拜他为师，他一叫欢迎，二叫不论什么人，只要诚恳认真都可接纳。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和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都曾先后被他收为徒弟传授绘画。你画得不好，他指出你的不足和错误；你画得好，他奖励你的进步，爽快地题一些叫你受宠若惊的好评。你为他办了事，他总要加倍地报答你，总是念你的好处。我第一次和老先生相处就得了他的谢礼。那是1939年，我正在师大女附中任语文教员，师大附中和跨车胡同15号齐宅很近。当时正是日本侵略者统治北平的时候，也正是齐老人高挂心病复发，停止见客，停止接收订画告白牌子，拒绝为日本人作画的时候，我为他这种高贵的民族气节所倾倒，经同校的美术教员齐先生的女弟子杨秀珍的介绍认识了齐先生。大家知道，齐先生名气大振始于二十年代初，时年60岁左右，恰好是日本人最先重视他的作品，经陈师曾的推荐和介绍，以高于国内一百多倍的价格在日本被收购收藏，消息传到国内，画坛大为震惊，齐先生的画从此才慢慢打开了局面。过了近二十年，北平沦陷之后，齐老人能以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为重，公开拒绝为日本侵略者服务，这对齐先生来说真是难能可贵。说明他不仅艺术上高，政治上和道德品质上也都很高，是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有一次，我和杨秀珍一同去看齐先生作画，当他知道我是个国文教员之后，便请我为他的四子和五子找一位补习诗词的女老师。我照办。过了不久，没想到，齐先生派了他的继室带了他的小女儿登门致谢，给我送来了两幅拿手之作——一幅虾米，一幅螃蟹，可谓重酬！
齐白石先生待人一贯慷慨，只要理由正当，需要他周济的，一拿就是三百、五百，热忱大方，豪放义气，和他那样苛求自己判若两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知了齐白石先生的个人财产的秘密。1955年发行新人民币，收回旧人民币，眼看就要到兑换截止日期了，我和另一位他的女弟子郭秀仪估计老人还没换，自报奋勇，要替老人办理更换新币的事，老人表示同意，还说他只要那种粉红色票面的新币，即一元一张的，别的颜色不如这种可爱，故不要。我们遵命，提了两个手提包去换。换回来的全是老人欣赏的一元一张的新人民币，当然，数起来也颇麻烦，累得我俩满头大汗。不过，着实地出乎我们的意外，总数并不可观，打个毫不夸大的比喻，用这笔钱买齐老人自己的画，按目前的价格，大概是一张也买不下来的。从这一次经历之后，齐老人的人品在我面前又增高了许多倍。一个多么有画德的画家！他一不卖高价，二不唯利是图，三不迎合取巧，四不出卖人格，五对人慷慨厚道，对己严格苛刻，虽以卖画为生，但艺术品就是艺术品，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在金钱和名利面前保持了很纯洁的道德和气节。这一点，我以为，正是我们应该向齐白石先生学习的第二个重要特点，当前，对防止艺术的商品化，对抵制在文艺界搞一切向钱看都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