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没写的故事——陈以强和他的《三角号码字典》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书中没写的故事
——陈以强和他的《三角号码字典》
本报记者　刘宾雁
本月，一本崭新的汉语字典——《三角号码字典》（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先后出现在全国各地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同迄今已有的汉语字典相比，它能使你更快地根据字形找到所要找的字，从而向读者提供了一把打开宏大的汉语文字宝库的新钥匙。
汉字之难认难学是举世皆知的，从字典里检索汉字，又比查拼音文字费时费力得多。而《三角号码字典》所推出的“三角号码检字法”比“四角号码检字法”易学易用，比一千八百多年前许慎所创、沿用至今的部首检字法，检字速度更快出四五倍。这种新检字法的普及，将使学习和使用汉语的人节省很多查字的时间。
但是，这本《三角号码字典》还有另一层意义。这部著作是编著者陈以强同志在十三年冤狱生活中完成的。这本书是一个见证，它的诞生史向人们证实：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优秀分子即使在蒙奇冤、陷绝境的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信赖的。
1954年，24岁的陈以强走出北京政法学院校门时，以为等着他的是灿烂似锦的前程，却不曾料想无情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由于出身资产阶级家庭，被分配做救济工作；三年以后，又因为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尽管未曾发表）讽刺了某一个领导干部而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其后，又因对错划为右派想不通而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陈以强认定自己是活不过这十五年了，便忍痛斩断了同苦等自己刑满释放的妻子的联系。然而，他毕竟还有一些岁月要活着度过，他不能白白活下去，还应该给人民留下点东西才是。做什么呢？监狱里不准读书，不准写作。在人类的全部文化中，准许进入牢房的只有字典。
几年前，曾经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在图书馆中向陈以强请教怎样查字典。陈以强教给他“四角号码检字法”，可是，小战士后来仍然用“部首检字法”，因为“四角号码”难学，难用。蹲在监狱中的陈以强又想起了那位小战士。他若不想枉度一生，唯一的希望就在字典上了——改造字典的检字法，使中国人学汉字时节省点时间！
伴着犯人沉睡的鼾声，陈以强在通夜不灭的昏暗灯光下开始冥思苦想。怎样设计出一种新的检字法呢？他先是想对部首检字法来一个综合改革，后来又想用笔划代号，都失败了。最后，他向“四角号码检字法”进攻了。它为什么那样难，几十年都推广不了呢？难就难在四个角上，还加上一个附角，这就是五位数字了。笔型又分为十类，那样，用十个号码代表，很容易混。改成三个角行不行，五位数就变成了三位数了。究竟取哪个角好，怎么个走向……
一举一动都得偷偷来，就象犯罪一样。在去地里干活的路上，他偷偷从破竹耙上拽下两根竹片，再偷偷拣起两块碎玻璃。收工时走在后头，偷偷地刮竹皮，直至做成竹刀。吃饭去的路上，再从垃圾堆里拣起一块硬纸板，用饭盒遮着，偷偷带回住处。夜里，犯人都睡了，他爬起来，用竹刀轻轻地裁开纸，硬纸板放在膝盖上作为“桌子”，“三角检字表”的创造就这样开始了。
他冒的风险有多大呢？有人到管教员那里告密，说他在编写“密码”，准备暴动。至于“再不老老实实改造，就加刑”的威胁，则十几年间始终悬在他头顶。
更可怕的却是对他研究成果的一再毁灭。1965年，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初稿。但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偷偷藏在炕席底下的两卷修订稿忽然不翼而飞。他悲痛欲绝，但无人理睬。后来，把书稿缝进褥子里，又被查抄走了。同室的犯人也烧掉过他的书稿。于是，他不得不制造更隐秘的地点了：用手指把炕底下放鞋的小洞抠深抠大，再设法遮盖起来，每天早晨假装在鞋洞里找鞋，把前夜编好的书稿塞进小洞。洞里盛不下，再转移到厕所的天棚上去……
白天从事体力劳动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想着许许多多字形和号码。夜里别人都已酣睡，他又开始了另一班劳动：用脑，还得动用起全部感觉神经，提防随时被发现或袭击的可能。这样，生命的蜡烛怎能不比别人燃烧得快上几倍呢？到离刑满仅有二三年的时间，他已经骨瘦如柴，双腿浮肿，心悸气短，四肢颤抖。他觉得死神已经向他招手了，便写下了遗嘱：“亲爱的党！这是我多年研究的一点成果，把它献给祖国和人民。这是我在狱中仅能做出的微薄的贡献。如果它对人民有一点用处，我将含笑在九泉之下！”这张遗嘱，贴在《三角号码字典》初稿的扉页上……
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陈以强终于得到平反。在辽宁省委和省出版局的热心支持下，他的书也得以问世。当读者拿起《三角号码字典》时，他应该知道，这本822页的小书，每一页都印着陈以强多少昼夜的心血！
那并不是一件有趣的工作。他必须对上万个汉字的每一个角、每一个偏旁都反复推敲，一次又一次更动代表每个字的三个数字。这无疑是世界上最枯燥的工作之一。他不能指望得到任何物质的或精神上的报酬。他得到一些同命运的难友的同情，但几乎没有人鼓励他这种“傻子”式的卖命。
目前，陈以强因积劳成疾，又一次病危。他在病床上对记者说：“你如果真要动笔，请不要把重点放在我身上，而要放在与我同命运的衷心爱国的知识分子身上。”
（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