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5阅读
  • 0回复

我敬爱的老舍同志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4-03-15
第8版()
专栏:

我敬爱的老舍同志
巴金
今年2月3日是老舍同志的八十五岁诞辰。他在世的时候我没有举过一杯酒为他祝寿,今天首都文艺界为他的诞辰举行纪念会,我又因病不能参加。我是他的老读者,又是他的老朋友。我们在共同的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他遭逢恶运的时候,我不能给他支援;他横遭凌辱的时候,我不能替他辩护;我没有跟他的遗体告别;我没有为他的亡灵雪冤,我深感愧对故友。
最近读了杨沫同志追忆1966年8月23日的日记,仿佛又回到乌云盖天的日子,眼前出现一位挂着大木牌、头上血迹斑斑、嘴唇紧闭、两眼圆睁的老人,难道这就是老舍同志的结局?我不能相信!在这之前四十四天,7月10日上午,我还在人民大会堂遇见他,我们一起坐在首都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大会的主席台上,在会前休息时间里他讲了一些他的情况,也问了一些我的情况,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很好。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他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震荡了快十八年了,今天还是那样地响亮!全中国人民都知道他“没有问题”,全世界的读者都相信他“没有问题”。
首先写文章悼念老舍同志的似乎还是日本的作家,日本的朋友。那些时候我为了保全自己不断地在批斗会上作自我检查。一直到1977年底我才第一次写文章提到他的名字,表示悼念之情。半年后我在北京八宝山参加他的骨灰安放仪式,大厅里挤满了人,我看不清那无数的头,我听不清对死者的悼词。我只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我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不能死,我还有多少美好的东西要留下来!……我把这句话带进城,带到招待所,使我不得安宁。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也对朋友说:“让老舍死去,我们应当感到惭愧。”然而损失已经无法弥补,死者再也不可能复活了。
我读过井上靖先生的散文《壶》以后曾经对作者说:“老舍离开了我们,可是人亡壶不碎,他已经把美好的珍品留在人间。”我指的是象《骆驼祥子》、《月牙儿》、《龙须沟》、《茶馆》……那样的艺术杰作,它们是中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但是我忘记说他带走了多少美好的东西,要是他能活到今天,他会献出更多他心灵中的珍宝!
就在我们在人民大会堂最后那次交谈中,有一句话还刻印在我的心上,他说:“我是一个正派人。”他又说:“正直的人。”他很激动,似乎有不少的话,但没有能完全说出来。我了解他的心情。我说:“我们都相信你。”我还想说一句,“我们都敬爱你。”可是开会的时间到了。我绝没有料到这就是永别,更没有想到一个光辉的生命在四十几天后就要离开人世。到今天我还懊悔没有在会后约他出去找个地方畅谈,让他讲出心里的话,我也倾吐我的敬爱之情。
从三十年代前期我在北平同他相识,一直到1966年北京人民大会堂的“永别”,三十几年中间,我们有时几年不相见,有时经常接触,我们之间很少书信往还,我却始终注视着他的创作道路上的脚印。他的文品和他的人品是一致的。我敬爱他,首先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不仅正直,而且善良。他不仅善良,而且坚强、勇敢。例如在抗战期间,他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顶住国民党政府的压力,排除各种干扰,团结了绝大多数的文艺工作者,把这个文艺界统一战线的抗战团体办得很有起色。我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在会里看见他,他有时严肃,有时幽默;大家欢聚畅谈显得十分愉快;应付困难局面,他又显得非常沉着。有一个时期张家花园的聚会对我好象是欢乐的节日。老舍同志主持会议、周恩来同志亲切讲话的情景还深深印在我的脑中。
我敬爱他,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的全部作品都贯串着一根爱国主义的红线,他的一生的工作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愿望: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了解他,因为我也看够了外国侵略者在我们土地上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也曾象一个无家孤儿在国外遭受白眼,任人欺凌。一个熟悉的声音象警钟似的在我的脑子里敲了几十年:“我爱咱们的国呀!”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到多少怨恨,多少悲痛,多少愿望啊!愿望,是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国人民有一天会站起来。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了。中国人民真的站起来了。多年的愿望变成了现实,文艺界许多亲密的同事和战友在殷切地等待,当时还在美国的老舍同志毫不迟疑地动身回到北京。人民需要他,他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把后半生贡献给社会主义祖国的文艺事业。我敬爱他,他是一位人民艺术家。北京市赠给他的这个称号,他是当之无愧的。他热爱人民,熟悉人民的疾苦和愿望,掌握人民所喜闻乐见的各种文艺形式。他始终和读者心连心。
他一生谦虚,习惯称自己为“写家”。他的确每天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文革”夺去他的生命的时候。他是一位勤奋的“写家”。我敬爱他,他是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大量的作品表现了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思想感情和丰富心灵。他又是旧时代、旧风俗的忠实的记录者,在他的笔下古老的北京城闪闪发光,旧社会的人物个个如生。
我敬爱他,他“心中有那么一种感情”,他自己叫它做
“热爱今天的感情”。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十几年中间,一连写了十多个反映新生活、歌颂新社会的话剧剧本,就是这种感情使他“欲罢不能”。这种感情是很可贵的。有了它他才能和人民同喜怒、共哀乐。他说:“热爱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热爱今天的人,我们就不愁写不出东西来。”《龙须沟》的作者把心交给了我们。热爱今天的人有权活到今天。他不能同我们一起共度诞辰,我感到遗憾。然而这样一颗火热的心是不会死的。即使他的骨灰盒里没有留下骨灰,他的心要活在每一个朋友的心里,活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他的那些杰作已成为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
1984年2月17日,上海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