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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西的日子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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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4-08-22
第4版()
专栏:

在江西的日子里
  ·毛毛·
十年动乱的历史,不会再重复了。回想往事,使人辛酸,使人激奋,也从思考中得到力量。
人们不会忘记林彪反革命集团那罪恶的“一号通令”。我的父亲,自从被加罪为“全国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派”后,关押隔离已历时两年。这时他突然接到通知,要被疏散转移到江西。当时我们这一家人已被“文革”的狂流冲得漂零四散。哥哥被迫害致残,其余的兄弟姐妹都已下乡接受“改造”,只有我的祖母(父亲的继母)一人留在北京。所以我的父母仅带上祖母,三人于10月20日乘一架专门押送他们的飞机从北京起飞,飞越被“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冲击得遍体鳞伤的半个中国,直到江西。由于长期关押,他们对外面的政治形势发展所知无几,对这“一号通令”究竟是怎么回事尚不清楚。但能脱离在北京那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能重新与家人相见,无疑是令人高兴的。
到了江西省会南昌之后,三位老人先被带到一个招待所。一位省军区的“负责人”对他们训了一次话,叫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之类。几天后,他们就被送到了以后一直居住了三年多的地方。那是在江西省新建县望城岗原步兵学校里面。从南昌坐二十分钟汽车到望城岗,从步校大门进去,是一条梧桐夹道的沙石马路,绕过原步校办公大楼,沿着一条红壤夹杂着石子的小路走上一个小丘,即可看到一围比人还高的绿色冬青环绕而成的院墙。冬青之内还有一圈竹篱。圆形院子的正中是一座两层红砖小楼,原为步校校长所住。楼前四株月桂,楼后有一小小的柴房。楼上是两间卧房和一间起居室,楼下有厨房、饭厅。另外几间则由派来监管的人员居住。这个步校在“文革”中早已解散,现在偌大一个校园空无人用,十分冷落。原来的校舍、课室都已残损不全,风雨来时,常可听到门窗撞击的响声。每当夜阑人寂之时,远远望去,空旷的校园内只有小丘顶上老人居住的小楼灯光闪烁。
三位老人很快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他们互相体贴、照料,争着做家务活。三人中的壮劳力是时年六十五岁的父亲,所以那些清扫拖地、劈柴砸煤之类的工作,自然由他来做。母亲身体不好,血压的高压常在二百左右,但她不顾头晕病痛,抢着做最累最脏的活。母亲时常犯病,卧床不起。每当此时,父亲总是为她端饭送水,细心照看。三位老人年龄相加已有二百余岁,他们相互之间体贴、爱护、患难与共的情景,令人感动。我的祖母是四川嘉陵江上一个船工的女儿。解放前兵荒马乱的生活,磨练了她那坚强的性格。解放后,她一个接一个地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几十年如一日辛勤操劳。“文革”以后,她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被扫地出门,从家里撵了出来。她毅然担起全家在逆境中求生存的重担。在那风风雨雨的日子里,她受尽了屈辱、歧视。但她坚强镇定,不畏艰难,成为我们几个孩子生活的中心。到江西之后,她更是做饭、洗衣,努力替我父母分担忧愁。她一字不识,但一辈子生活际遇的坎坷,使她养成了深明大义、明理豁达的性格。在那几年中,她能和父母一样地保持那种平和远视的乐观气质,使这个新家格外得到了镇定与生气。
生活刚刚安顿下来,冬天已然来临。南方的冬季,又无防寒设备,冷起来室内常常结冰。母亲的身体愈加不好了,甚至整日卧床不起。这是一个多么难过的寒冷阴暗的冬天!但三位老人齐心努力,克服了生活上的困难。为了对付寒冷,父亲居然每日用冷水擦身。我想,只有精神上不畏寒冷的人,才能战胜严寒。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严冬已过。一阵绵绵不断、下得人心烦意乱的春雨过后,南方的春天一下子就来了!青草从红土中刚刚钻出,瞬间便连成了一片。那满山的山桃花也都蕾绽花开。从窗中望去,在起伏的山丘上,一团团、一片片,如云如烟。梧桐新叶初发,很快便浓荫遮路。雪白的栀子花沿路皆是,馨香四溢。政治的风暴可以扫荡人们的生活,可以冲击人们的心灵,但挡不住自然界这一片盎然春意。春光不可负,春时不能误。在我们的小院子里,三位老人乘着春雨浸润的土地,拓出了一片不小的菜地,种上了白菜、胡豆、辣椒、丝瓜、苦瓜等各色菜蔬。自有了这一片菜地,父亲每日总要抓紧时间在园中劳作,挖土、施肥、浇水、锄草,常常干得大汗淋漓。随之而来的是江西素有火炉之称的盛夏,真是烈日炎炎,酷热难当。但在三位老人的精心耕耘下,在砂石地上开出的菜园竟然郁郁葱葱、果实累累,使人采之不尽。在楼房后面,祖母还养了几只鸡。这几只小小的生灵似乎特别招人喜爱、善体人意。父亲在院中散步时,它们常常结队而行,跟在人后咕咕作声,使小院里增加了不少的生机。那时因“走资派”的罪名,父母的工资早被扣发,每月仅给他们发一点生活费。他们自己省吃俭用,还要节省一些钱以供当时插队的我和弟弟作为探家路费之用。在经济拮据的时候,养鸡种菜,也的确补充了一些生活所需。
按监管规定,他们三人平时不得随便外出,不得与外人接触。在这个不大的活动天地里,他们的生活倒也很规律。父母二人每日上午到工厂劳动,下午三人在园中耕作。晚饭后,清扫完毕,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听新闻广播。然后父母亲读书看报,祖母就做一些针线补缀之事。父亲和母亲非常喜爱看书。离开北京时,经过批准,他们带来了几乎全部的藏书。在那谪居的日子里,父母抓住时机,勤于攻读。特别是父亲,每日都读至深夜。那几年之中,他们读了大量的马列著作,读了“二十四史”以及古今中外的其他书籍。对他们来说,能有时间如此坐下来读书,确也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到江西探亲时,父亲常给我们讲一些历史典故,有时还出题考我们。母亲也时常给我们讲述、议论一些书中精辟之处。在读书中,他们抚古思今,收益不浅。我父亲为人性格内向,沉稳寡言,五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使他养成了临危不惧、遇喜不亢的作风,特别是在对待个人命运上,相当达观。在逆境之中,他善于用乐观主义精神对待一切,并用一些实际的工作来调节生活,从不感到空虚与徬徨。在江西那段时间,他就主要用劳动和读书来充实生活,陶冶精神。
1971年在父母的申请下,我的哥哥被批准到江西与他们同住。我哥哥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学生,“文革”中因父亲问题的株连,于1968年被聂元梓等开除党籍,迫害致残。几经辗转,被送到北京清河社会救济院。在那种拿人不当人的日子里,象他这样戴着反革命帽子的残废人会有什么样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那时他身体十分衰弱,胸以下肢体瘫痪,时常高烧。他无权享受大学生的待遇,自然没有工资。在救济院里,他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用铁丝编字纸篓一类的东西挣点零用钱,处境异常悲惨。父母在得知哥哥的情形后,十分悲痛,不得不写信给中央,申请大哥到江西同住。在历尽劫难之后,哥哥总算回到了父母身边。三位老人对哥哥的照料十分精心。母亲把全副的爱倾注到儿子身上。她不顾自己身体不好,每日为哥哥端饭送水,日常料理都由她来做。父亲则给儿子擦澡翻身,做最重的活。祖母也总是努力做可口的饭菜给他补养身体。哥哥自己也克服身体障碍,尽量锻炼自理能力。虽然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份辛苦,但大家同甘共苦,互敬互爱,竟使生活热闹丰富了起来。
在我哥哥坎坷的境遇中,我要特别提起一个人,一个与我哥哥素昧平生,但因路见不平而奋力相助的人。这就是北京外文印刷厂的王凤梧师傅。1969年,王师傅随他们工厂的工宣队进驻北大,被分配负责我哥哥那个班的工作。当时我哥哥已经致残。王师傅曾到校医室看望过他。凭着一股朴质的正义感,王师傅对我哥哥十分同情,认为应给予起码的革命人道主义的治疗。在当时那种政治气氛下,王师傅当然是无可奈何的。但以后几年之中,无论我哥哥辗转何处,王师傅都坚持去看望,问寒问暖。哥哥去江西后,王师傅便不断地向上写信、申诉。到北大,到市委,四处奔走,呼吁给我哥哥治病。在那黑白颠倒的非常时期,能这样不顾政治压力,甚至不顾危险地为象我哥哥这样处境的人说话,凡经过那个年代的人一定知道,这需要怎样一种正义感,需要怎样一种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的胆量呀!从那时起,王师傅和我哥哥就结成了患难之交。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父亲恢复工作以后,王师傅一家人没有向我们提出任何一个要求。我们全家人都十分感激王师傅在困难之时给我哥哥的帮助。我们全家人更敬佩王师傅及他一家人那种中国工人阶级正直、勇敢、纯朴的可贵品质。“文化大革命”的狂涛中,沉浮着各种各样的卑劣小人,他们就象浪花边上肮脏的泡沫。但无论是巨浪,无论是泡沫,都永远吞蚀不了、淹没不掉大海岸边黄金一样的沙粒。千千万万象王师傅这样正直的普通的中国人,正是我们国家、民族于危难中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我的父母到江西后不久,在他们自己的申请下,被安排到新建县拖拉机制造厂参加劳动。这个工厂离我们的住处仅二十分钟的路。父母二人每日上午到厂劳动半天。父亲作的是钳工。他年轻时在法国勤工俭学就做过钳工,虽然时隔多年,他干起活来还是那样的认真、熟练。母亲则是做拆洗线圈的工作。父亲当时是“全国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派”,所以每日上工都由人持枪押送,在工厂也是被实行“不许乱说乱动”的监督劳动。尽管如此,对他们来说,这总是长期与世隔绝以后得到与外界、与社会、与群众接触的机会。开始的时候,厂里的工人是怀着好奇的心理来观察他们二人的。时间一久,两位老人的言行举止、劳动态度以及他们的为人,深深感动了工人们。工人们对这个“大走资派”的隔阂逐渐消除了。共同的劳动生活使他们对他产生了同情。随着时日的增加,工人们与我父母之间的情谊愈加亲密起来。工人们在劳动中、在生活上时常关心和帮助两位老人。我记得,工人师傅常常送给我们一些做米酒的酒药等生活用品,还帮我们磨米粉。父母上工的路上有一段十分泥泞。父亲已是年近七十的人,难免步履不稳,有一次滑倒摔了一跤。工人们知道了,立即悄悄地连夜把那段路修好了。还有一次,那是我弟弟第一次从插队的山西回来探亲。一家人团聚真是高兴了一场。不久假期已满,那天早上下小雨,送走了弟弟之后,父母亲照常上工。弟弟的走,无疑使父亲十分难受。上工后不久,父亲突然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不能支持了。工人们看到后,立即扶他躺下,拿自己的糖冲水给他喝,又照料着用拖拉机把父亲送回家中。三年之中,我父母虽是在这个工厂里劳动改造,但工人同志们却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关心和爱护。在工厂劳动期间,劳动的本身锻炼了父母的体魄;和广大工人群众的接触,更使他们了解人民群众和当时的社会状况,并从工人同志中得到了最好的精神安慰和支持。在这几年之中,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冬,他们去工厂上工从不间断。
值得记忆的是,就是在这个工厂里,父亲自被打倒以来,首次享受了一次“政治待遇”——和工人一起听中央文件的传达。在江西那种被软禁的环境里,政治消息极其闭塞。1971年10月1日,身为“副统帅”的林彪竟然没有出席国庆活动,当时我们就感到十分诧异。11月5日,突然通知我父母去工厂听传达中央文件。我们在家中等待父母时,因不知是福是祸,真是急得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时分,父母二人回来了。因监视的人在场,他们什么也没说。母亲把我拉到厨房,用手指在我手心写了“林彪死了”四个字。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发问。直等监视的人吃饭去了,我们全家才聚到一起,听母亲讲述文件内容。父亲显得兴奋和激动,他只说了一句话:“林彪不亡,天理不容!”随后,父亲向中央写了一封信,表示坚决拥护中央关于林彪反党集团的决议。林彪的自我灭亡,在历尽劫难的“文革”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事件,对我父亲的政治命运,无疑也具有深刻的影响。
自此以后,我们家的政治环境开始有了一些转机,生活待遇也较以前逐步好转。林彪在江西的爪牙程世清倒台后,新省委白栋材、黄知真同志探望了父亲,撤换了态度恶劣的原监管人员。于是我们的生活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不久,中央根据我父亲的请求,同意我哥哥回京治病。我送哥哥回京之时,适逢1972年“五一”节前。一天,有个朋友告诉我,王震同志叫我去。在此以前,我虽从未有幸见过王老,但久仰“胡子叔叔”的大名。当我到北太平庄他的住地时,只见一位削瘦的老人急步迎了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十分热情地问:“爸爸好吗?”当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胡子叔叔详细地问了我父亲及全家人的情况,他让我回江西转告我父亲,毛主席对我父亲是有区别的,并说他自己要向主席及中央上书,让我父亲出来工作。胡子叔叔还留我在他家吃饭住宿。自“文革”以来,从我成人开始,便历尽那非常时期的世态炎凉,但此时此刻,在胡子叔叔这里竟然受到如此的关怀、如此的厚待,实是令我感动万分。胡子叔叔在那种时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出来为我父亲说话,怎能不令人敬佩之至、没齿难忘呢!胡子叔叔的这种以正义勇敢、豪情侠胆著称的品格,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回到江西把这些告诉父亲后,父亲也是十分感动的。
1972年底,我的父母被安排到江西井冈山等地参观。父亲的老秘书,从二十岁起便追随我父亲、“文革”中受尽了磨难、当时正在江西干校劳动的王瑞林同志获准随行同往。父亲一行游历了井冈山,凭吊了革命遗迹,重访了瑞金等地。在赣南的行程中,还参观了闻名中外的瓷艺之都——景德镇。可惜,景德镇瓷厂竟为林彪、程世清一伙改成了制造什么“水陆两用车”的工厂!车未造出,精美的瓷艺却几乎破坏殆尽。他们参观的时候,瓷厂的工人们正在努力恢复瓷器生产。工人们热情地欢迎父亲一行,并送给他四个特制的花瓶。我的父母十分珍爱这凝结了工人同志们心意的礼品。这四个美丽的瓷瓶,随着我父亲经历了第三次政治起落之后,现在还摆在父亲的办公室内。
在江西的这一段时间里,父亲有一个习惯,每天黄昏落日之前,总是十分规律地围着我们那个小小的院子散步。他沉思不语,步伐很快,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走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那红色的砂石地上,已然被他踏出了一条白色的小路。我时常看着父亲,看着他永远那样认真、永远那样沉静的神情,看着他向前迈出的快速而稳健的步伐。我想,就在这一步一步之中,他的思想、他的信念、他的意志,随着前进的每一步而更加明确,更加坚定起来。这些思想的蕴育成熟,是否已为日后更加激烈的斗争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呢?
1973年2月,中央通知我父亲回北京。在江西度过了整整三年多的时光后,父母亲带领我们全家人于2月20日乘火车启程,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路程。去江西之时,只有孤零零三位老人。离开江西时,竟有祖孙四代近十口人了。我们全家人对这曾经羁旅三年之地,对那红砖楼房的小院,对江西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充满怀恋之情。
车速飞快,汽笛长鸣,北来的寒风已然拂面。中国历史即将翻开新的一页,那更加激烈的、震撼每一个中国人心灵的政治动荡,就要揭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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