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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吉佐和子,你走得太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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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4-10-09
第8版()
专栏:

有吉佐和子,你走得太早
胡絜青 舒乙
今天是不幸的日子。
快吃午饭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一位演员匆匆跑来,说他要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有吉佐和子去世了。他说他刚接到一位在中国工作的日本专家打来的电话,早上日本电台广播了这条消息,说有吉佐和子死于心肌梗塞。我们无论如何不相信,便跑去打电话,向对外友协的朋友核实,对方说:“确有一位日本作家去世,已经见报了。”我们忙去找报,在《光明日报》上终于发现了三行可怕的小字:“日本著名女作家有吉佐和子今天(30日)早晨突然病逝,终年五十三岁。”
但我们还是不能相信,心里想着她,嘴上只喃喃地说着一句话:太早了,太早了……
她和我们一家人有着亲密的交往。在我们家中,她是个亲人般的人物。
有吉佐和子第一次访华是1961年7月,同来的还有龟井胜一郎、井上靖、平野谦先生等著名的日本作家。她是团里唯一的女性,当时还很年青,只有三十岁。她身体修长,梳着短发,额头高高的,是个带着现代色彩的日本美人。她的举止大方庄重,第一眼就给人留下了亲切、智慧和敏捷的印象。不知道是出于几位男先生对女性的尊重,还是有吉佐和子本人出众,她老是处于最引人注目的地位,连照相都老是被安排在最中间。
她是一颗明星,一颗在日本人心中引以为骄傲的明亮的星。她是日本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她是个才女,才华横溢,而且正当年,处在自己事业的盛期。
有吉佐和子和老舍一见如故。出于她的自谦和活泼,她尊老舍为父辈,和孩子们以姐妹姐弟相称。
1962年10月有吉佐和子随中岛健藏先生第二次访华,曾被老舍约到家中赏菊,并和家人相识,交谈甚欢。
1964年有吉佐和子得知老舍添了孙女,和她自己生的女儿系同年所生,特地由日本带来一些婴儿的服装相赠。记得其中有一件粉红色的小大衣,领子上镶着黑色的皮毛,非常雅致。她是个感情细腻的女性。和她交往,处处会感到她的体贴入微。
1965年3月到4月,老舍曾和刘白羽同志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日,数次和有吉佐和子相见,有过较深的坦爽长谈。有吉佐和子向老舍赠书,是她新著的长篇小说《有田川》,还陪同老舍赴艺术座看了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4月15日老舍专程去看望了有吉佐和子,然后一起到一个叫成吉斯庄的饭庄的蒙古包内吃烤羊肉。第二天晚上,有吉佐和子回访老舍。她这天盛装,着和服。她求老舍写字,老舍在她的和服的宽大的腰带上用毛笔蘸墨题诗一首:
“有吉女文豪,神清笔墨骄;惊心发硬语,放眼看明朝;紫塞笳边酒(约饮于成吉斯庄之蒙古包),桔林月下箫(邀看所著《有田川》话剧以植桔为主要背景);悲昂千代史(剧中女英雄名千代),白发战狂潮(台风来,桔园受害,千代已老,仍奋战不懈)。”
同年5月有吉佐和子第四次来京,老舍以有胡絜青绘画老舍本人题字的绢团扇相赠。这次,是她和老舍的最后一次相见。从那以后,相隔十三年,直到“四人帮”倒台之后,有吉佐和子才有机会第五次访华。我们和她在北京饭店相见,悲喜交加。她怀念她的老朋友们。她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详细地了解了老舍的悲惨遭遇。回去之后,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叫《老舍之死的谜》。
她是个心地善良而正直的人,她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她为这一切感到迷惑;然而,她的愤慨和正义感跃然纸上,她的炽热的同情心和疾恶如仇的义愤同样强烈。她的文字既是一篇义正词严的讨伐檄文,又是一篇感人肺腑的诗章。
她是一团火,带着壮年人特有的活力,旺得很呢。
1981年我们两人到日本访问。我们向接待者提出我们想见见有吉佐和子。但在第一次宴会上,单单没有看见她。听说她有病。隔了一天,清晨,有吉佐和子突然出现在我们住的帝国饭店里。她还是那么年青、精神,绝无病容,我们放心了,问她:“康复了吗?”她大吃一惊,大声地叫道:“根本没病,根本没病,谁说我有病哇!我刚在国外转了一圈,可结实了。”她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们也都高兴地围着她笑。接着,她就抱怨起来。原来,她听说我们到东京了,预计第一天一定有一次欢迎宴会,会有她参加的,她便打扮起来,把那件腰带上有老舍题诗的华丽和服穿了起来,说这是她的“家宝”,非盛典决不外露,打算“一鸣惊人”。谁知,竟漏了通知她,她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这天,她却是一身洋打扮,穿一身雪白的西服,裤脚是大喇叭形,已经留起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披在背后,脑顶上一边梳了一个小鬏髻,显得很俏皮。我们夸她气色精神真好,她称心如意地笑了。
按着中国的分类标准,有吉佐和子是中年作家,但她却已经几乎著作等身了,发表了几十本小说,我们看见她的一部选集就有十五册之厚。可惜我们仅仅念过她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说选。她的文笔淡雅,并不着意修饰,写的是日本民间艺人的事情,念起来很象中国说书人所讲的传奇故事,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东方古老文化的赞美和爱慕。不看她本人,还以为作者是一位善谈的长者呢。只是书中主人公多半是女性,而且心理描写很细微,还是流露了女作家的特点。
乍一看,有点文不同其人。她本人显得很活泼。
她说她1978年在中国农村体验过一段生活,实行“三同”,和普通农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说她在中国到处讲演,题目叫《复合污染》,反对过量使用化肥,反对使用毒性太烈的农药,还写过一部关于“复合污染”的小说。
她毕竟是现代的日本女作家。在她身上古老的好的一面和现代化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了。她懂科学,懂技术,会外文,常出国,敢碰当代的尖锐社会课题,肯打破沙锅问到底,肯钻进去,沉到底,搞个水落石出。华丽的和服和喇叭裤同样使她称心,列出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和同中国农夫用镰刀割麦出一身臭汗同样对她有吸引力。她文静,她泼辣;她奔放,她实在;她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她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她是个出类拔萃的统一体。
她竟然死了,真不敢相信啊。
她问胡絜青身体如何?得到的回答是“老了,不行了,常常腰酸腿痛”。她便说:“哎呀,我妈妈也是这样,老是嚷嚷这痛那痛。”我们问她女儿近况如何?她说在准备考大学,喜欢画画,还爱刻印。我们取出一枚在北京刻好的图章送给有吉佐和子,她高高兴兴地收下。她回赠了两条领带,说这是著名服装设计家开的公司的产品,你看,上面全是蝴蝶,这是它特有的标志。于是,我们又扯到美术,她说她的侄女是现代派画家,但是“她的画我也不懂”。噢,这又是十足的东方味!她说她常常想念老舍,说:“他让我去赏菊,可是指着长得高高的菊花告诉我,长得太高了,失败了。这是他的特点。”有吉佐和子的嗓音低沉,象个女低音,侃侃而谈,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海阔天空,这是一次亲人间的谈话。三天以后,有吉佐和子又单独和我们一起吃中国菜,说是要弥补第一天的缺席。她对那一次未被邀请一直耿耿于怀,她说:“那是我想见的人啊!以后,凡是我想见的人,我一定坚持到底!”我们安慰她,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可是,竟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有吉佐和子的故事是有典型性的,她或许能代表成千上万愿意中日永远友好下去的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女儿和日本妈妈,她那颗平凡的心的后面激荡着崇高的伟大的友好情谊。
1984年8月31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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