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9阅读
  • 0回复

壮士王范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4-12-30
第5版()
专栏:

壮士王范
惠浴宇
1967年1月11日,中国曾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天,林彪、“四人帮”反革命帮派,盗用党中央的名义,向他们在上海叫嚣夺权的爪牙们发出了“贺电”。神州大地,象是被注射了一针强烈的毒剂,整个儿颠狂了。这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阴谋家的盛大节日。盲目的人们,跃跃欲试地涌上街头,踌躇满志地自封为“革命派”、“最革命派”,通宵达旦地狂欢,敲锣打鼓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苦难和罪恶。口号震天的喧嚣,彩旗如潮地热闹,迷失了人的理智。一层红色的泡沫,掩盖着黑色的浊流到处泛滥。就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分钟,南京东郊体育学院的院长室里,一位霜盖两鬓的老人,坐在沙发里,沉稳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
枪响了。他微微移动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
枪声何其尖利,似刀子戳着老同志们的心;枪声何其微弱,它很快就堙没在“夺权”、“反逆流”的叫嚣声中。谁能想象得到,这枪声蕴藏着何等丰富深刻的意义?它将在十多年后激起何等巨大的反响?
那年的1月底,我被“勒令”回到南京,不久就被“军管”了。造反派们开始一件一件数落我的“罪行”。忽然,他们命令我交待王范的问题。我说:“王范是好人。”“惠浴宇包庇大叛徒王范罪该万死!”批判骤然升温,斗争也连续加场,我又多了一条“罪名”。那时几乎所有各单位的正职干部都在打倒之列,他们何以对一个体委主任格外重视?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犯“包庇罪”。虱多不痒。斗吧,一斗二斗,我说:“王范是好人。”三斗四斗,我说:“王范是好人!”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王范是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参加过红十四军暴动;担任过上海英租界巡捕房的地下党支部书记;组织过上海巡捕反日大示威;他曾在延安多年从事党中央负责同志的安全保卫工作;他曾在赤峰一带领导破获庞大的反革命网,歼敌特武装两个旅;他还曾执行过护送毛泽东同志进京举行开国大典的光荣使命……不错,他是坐过牢,他出狱时王鹤寿、李克农同志给他做的结论是:“坚定、精干”,“表现坚决”。怎么成了大叛徒?对着我高喊打倒的娃娃们的母亲还没出嫁时,他王范早就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了,他如果不是好人,天下还有好人吗?
造反派们开始启发我:“王范已经死了,你何苦陪他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我的心格登一下:王范死了?怎么死的?陶铸同志曾经夸他是一条“壮汉莽汉”。他虽然年逾花甲,但并无老态,也没听说他生过什么大病,说话走路却劲劲钢钢的,颇有龙马精神海鹤姿的气派。他还会几手拳脚功夫,当年他就是靠武艺混进巡捕房的。依他的身体,几十场斗还是挺得住的,怎么会死呢?
忽然我转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一个多月前,我还在上海养病,他来看我,说起社会上发生武斗的情况。他骂了陈伯达,骂了江青、张春桥,骂来骂去不解气。我当时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只知道外面乱,也不知道乱到什么程度,只能说些空话,劝他冷静一点。他大概不满意了,恨恨地说:“我活到六十三,够了,真想跟他们拚!”我问:“跟谁拚?”他说:“谁敢碰我就跟谁拚!”他似乎要证明他的决心。捋起衣襟来给我看他腰间的宽皮带:“别看他们张牙舞爪,他们还真不是我的对手,我的皮带飞起来,眨眼工夫就能揍死两个,一命换两命,值得!”我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又劝不了他,话越说越多,甚感吃力。被他这么一吼,我急得直喘,只能不住地对他摆手。他要告辞让我休息,我示意爱人拉住他。他这样的情绪,谁知道会闯什么祸;毫无疑义,共产党员要随时准备以生命维护党的尊严,也要维护个人的尊严,他和我都很看不起那些在党内生活的软骨虫。但是总不能象拚命三郎那样去单打独斗吧,更何况人家挖好了陷阱等着你往里跳呢!
我如此着急,还因为知道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不象有的人发牢骚时可以骂得昏天黑地,似乎他的责任就是发牢骚骂人,并不会去做一点实在的事;更不象有的人尽可以摆出一副准备慷慨就义的姿态,掉转屁股又和造反派眉来眼去投其怀抱。王范豪爽梗直,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媚骨,他敢说就敢做,决不会苟安偷生。象这样生死攸关的话,他不是随便说说的。士可杀而不可辱,他是把人格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除非革命需要他忍辱负重。我和他曾是同狱难友。我从苏州解到南京一年多后,他也被抓到这里。我和他刚认识不久,彼此都还不太熟悉,他就对我说:“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我们要组织暴动,和反动派拚!”他自以为在小声说话,其实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看守也不过离我们几步远。我听了吓了一跳:在反动派的统治中心南京,在国民党的中央监狱里暴动,岂非异想天开!我们入狱时党正处在左倾错误的影响下,我也曾大吵大闹过一番,慢慢地悟出了拚命并不是好办法。看到他几乎毫无顾忌地四处鼓动暴动,心想他真是一条粗汉啊!后来他在狱中党的负责人刘宁一等同志的帮助下,克服了盲动情绪,做了役工。他又要挑粪桶种菜,又要挑饭桶送饭。吃苦挨累且不说,还时时充满了危险。看守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给难友们暗中调剂日用品,给病号偷红烧肉,为各监房互通消息传递情报。在严密的监视下,他竟做得点水不漏,几年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我清楚地记得,西安事变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是他,使我们在铁窗长夜之中看到了曙光。
王范看见我急得透不过气来,连忙说:“你放心,我的命还不至于这么不值钱,我不能象造反娃娃那么蠢,他们学坏了,但还不够死罪。”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他的眼神流露出痛苦和愤懑,同时也是严肃的、真诚的。我放心了,挥挥手向他告别。难道他这番话只是为了安慰一个病人?“一命换两命……”我不敢想象那种血淋淋的惨剧……我对造反派说:“不管活还是死,王范总归是好人,死,也是你们逼的。”
或许是造反派看我实在是冥顽不灵,实在是个花岗岩脑袋,只得向我泄漏了天机:“王范写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攻击党中央的信,畏罪开枪自杀了,你还敢包庇他?”
我沉默了。不知从何时起,政治生活中多了一条“恶毒攻击”的罪名。这是罪中之王,无论是说一句实话或读错一个字,都可能戴上“恶攻”的帽子而罹难。“文革”中,这个罪名被广泛地应用,压制民主,镇压人民,栽赃构陷,请君入瓮,简直成了野心家们的新式武器。王范从来不“恶”,也从来不“毒”,我也根本不相信他好端端的会去“攻击”什么人。“文革”刚开始,江苏揪了个小“三家村”,各系统的负责人都集中在一起听“村长”的罪行。那时还不太兴搞株连那一套,“村长夫人”还得以与会。她往会场上一坐,周围的人都忙不及地走了个净光,竟空出了一二十个座位。王范和另一个女同志,堂而皇之地走去坐在她身边,并不时低声安慰她,引得一些人侧目而视,他王范却坦然自若。这只是一件小事,但也可以看出他的凛然正气、古道热肠,有的人就是在这样的小事上出丑现形的。
对大事,王范就更不肯马虎含糊了。他只知道忠于职守,说实话,办实事,不懂得左顾右盼,左右逢源。他任上海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时,针对一次运动的扩大化倾向,在大会上明确指出:“你们不能象猫儿爪子就知道抓人。捕错了一个,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要连累全家。”他主持制定了几十条纠正扩大化倾向的措施,急令下属单位执行。结果,他被斥责为“严重右倾”,“下放”到一个公社去做党委副书记。公社书记才二十多岁,他们合作得很好。到了大炼钢铁时,他又一蹦多高,到处反映呼吁:叫农业公社去炼铁是错误的,指标根本完不成,必将造成严重的损失浪费……幸好大炼钢铁摊子收得快,否则,说不定还得把他再“下放”去做大队副支书呢。这次,只是把他调到江苏来任省体委主任,就算完事了。在说假话被誉为“紧跟高举”的年代,敢说真话的便都有了“恶攻”的嫌疑。王范这样的人,曾在血与火中为争取和保卫人民的利益出生入死,曾以专政的铁腕镇压过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分子和犯罪分子,对于敌人的卑鄙残忍,对于敌人的活动规律,他有很强的警惕性和很深的了解。长期的对敌斗争锻炼了他的应变能力,对突发的反党反人民的阴谋活动,他必然见义勇为,理直气壮地迅速反击。那种假中央名义发表的“贺电”之类的东西,可以欺骗一些人,可以吓唬一些人,却骗不了也吓不倒王范。他采取反击行动是理所当然的。
说王范“畏罪自杀”,我不信。无罪有功之人,畏从何来?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死呢?我猜来想去无法揣测。依他宁为玉碎、宁折不弯的钢性,是否一时冲动做了什么蠢事?或者仅仅是不甘忍受精神屈辱和肉体痛苦?……渐渐地自杀的人多了,我便也渐渐地麻木了。偶一念及他,哀痛之余,还会有一点淡淡的惋惜:活得很艰难时,选择死并不能证明自己的勇气。生,要生得有价值;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这价值便是:为人民!日子长了,关于王范的事,传说很多,但需要认真动脑筋想一想的事越来越多,也就无暇去细想他了。
直到1978年,我负责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他的遗书绝笔放到了我的面前。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着读着,周身的热血奔涌向上,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从桌边抬了起来,我绕着房间踱了几十圈,总是难以平静。他的绝笔有三封,都很短:
“望你带了孩子长大成人,誓把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彻底干净消灭救中国,我力尽致死为党尽忠。”(给爱人李仲培)
“我的斗争失败了,希你们继续努力。”(给体委全体同志)
“跟党走了四十一年没有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真正做到无亏于人民、无亏于党。现在通行着一条极端错误的路线,被坏人利用,我尽到最后的努力,洒尽我最后的热血为党尽忠。”(给党中央领导人)
言简意赅,句短心长。人人都说王范是条粗汉,他的绝笔却象不灭的火炬,闪现着真理的光辉。有的心肝肚肠九曲十八弯的人,反而精明过了头,干出了卖身投靠的勾当。可见得能否掌握真理,并不在于性格的粗和细,这里需要的是党性和良心。
我不禁为自己对王范的死做过种种不准确的揣测而汗颜,当五壮士从狼牙山的峭壁上纵身一跃时,谁能够责怪他们的轻生呢?
正是党内外一大批如王范这样杀身取义的志士仁人,以他们的生命,为中国人民的思想解放和成熟,做了养料和催化剂。
民心所向,历史必然。今天,人们可以痛快淋漓地大讲彻底否定“文革”了。我们怎能忘记,在1967年1月王范就用枪声否定了他所见到的“文革”!
这是何等的大智大勇啊!
千秋忠义,壮哉王范!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