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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故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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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03-15
第8版()
专栏:

云飞故乡
丁宁
小城夜色迷离,人倦了,车也倦了。
我张开两臂,伸了个懒腰,立刻闻到一种久已没闻过的熟悉气息,海!真格回到母亲身边来了。
接站的同志,径直把我送到烟台山下的宾馆。我好象见了久违的老朋友,每次来,都能在这儿找回一些青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梦。
进了房间,先兴冲冲地推开窗子。晚秋的夜,小风带点甜丝丝的湿润,并不觉凉意。今天是农历九月十八,月亮象娇羞的新娘,还要迟一刻才肯露面。窗外黑沉沉,大海在几步之外,黑沉沉,但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深黑的波涛之上,滚动着银灰色花边儿,重重叠叠,互相追逐,发出轻柔舒缓的笑声。远处,似有神人把天上的星星变为五彩珍珠,抛撒在岛上,船上,海天相接处。
“啊,真美!”我几乎喊了出来。
果然听到了声音,但不是自己的。进来两个人,一个刚刚相识,一个面孔陌生。他们好象是飘进来的,我竟一点没有觉察。那陌生者,风度潇洒,朗声说:“欢迎你回家乡!”另一人接着介绍:“这是市委王书记。”
我怔住了。书记的信息如此之快!遂即感到一股到了家的暖烘烘的热气。
对这位王书记,可以说已神交一两年了。对他治理和改革家乡的胆识、气魄,早有所闻。人们说,现今地方上一些精明领导人,开口谈改革,闭口论经济,我正希望书记谈谈家乡改革的情况。却没有想到,他一坐下来,就谈文艺,论教育。他对文艺不仅关心,而且有见解,使我这个搞文艺的,很是感动。曾听说,他尊重知识,爱惜人才,果然如此。谈到今年的高考,书记说,本地有个考生,总成绩五百零二分,却只因个子太矮,视力有点小毛病,便不予录取。他听说后,亲自作了调查,在他干预下,那个考生才被放进校门。
谈话间,一青年频频进来,提示书记注意时间。看来,时间对书记至为重要,我便赶紧请教,都说家乡近几年变化特大,我回来住的时间很短,走马观花,恐也只能观赏几朵,如何是好?书记不假思索,当即回答:“云游。云游最好。”
“云游”,这说法别出心裁。神话和传说,形容仙人腾云驾雾,云游四方;东自扶桑,西至昆仑,天之南,海之北,只需一瞬间。我立即快活地回答:“云游极妙!我这凡人,也多多学学神仙。”
书记说,现今神仙并不稀奇,蓬莱就出现了新八仙。他建议我云游蓬莱仙境,去会一会神仙。
在笑声中,我们彼此道别。书记说,明朝他还要赶到掖县,参加一个书法名家的盛会。掖县的文峰山,林壑优美,那里保留着雄奇的魏碑石刻,为中外人士所向往。据说,书记自己也爱好书法,朝去暮归,来往行程数百里,自然也是云游的了。
故乡城的夜晚,刚刚九点,就十分寂静。月儿出来了,银光披在树上,铺在地下,书记踏月而去。
小住两天,我便开始云游。路线是,先向东,后往西。动身那天,恰好是星期日,一位青年工人,穿着茄克,拿着钓竿、鱼饵,搭我们坐的车,到威海钓鱼。我好奇地问:“烟台这么大的海,还不够你钓的,干吗跑到九十公里外的地方?”
青年微微一笑,说:“九十公里算得什么,要讲究个新鲜,老蹲在家门口,没有意思。”
司机坐定,钓鱼的游伴便欣喜地喊:“起飞!”
我又问他:“为什么说起飞?”
他答,现今,一切都要讲究个速度、时间,汽车也应要求达到飞行的速度。
也许是心理作用,车开动了,我竟然真的感觉是在云中飞行。
故乡的晚秋,清丽、温和,海水湛蓝湛蓝,天空也湛蓝湛蓝,海天相恋,云波相接。越过烟台东山,便是一溜海边,这是我回文登老家必经之路。这里的海浪,妩媚、平静,象清澈的湖。我的脸紧贴车窗,很想伸手去摸一下那温柔的浪花,却只觉一眨眼儿,那广阔的大海,象一片被飓风吹断的浮云,忽地从身边掠过。
柏油马路,舒展地伸向远方,象一条黑亮的带子。路上,不见步行人,但见自行车云飞浪涌,男男女女的“二郎神”,穿鲜艳的羽绒服,风驰电掣。
家乡人都把神通广大骑着摩托跑买卖的个体户,称作“二郎神”。二郎神的摩托后面,多是带个大筐,如果贩活鱼,据说从烟台跑济南,千里之遥,到了,鱼还大口喘气呢。
田野上,一派蓬勃的景色,麦苗碧绿,萝卜叶儿翠嫩。地瓜刨走了,弃置在地里的地瓜蔓儿,一溜一溜,密密的叶儿,绿油油地。
我惋惜地说,以前刨地瓜,先把蔓儿收回家,蔓上的嫩茎和叶儿都好吃,冬天喝杂面汤,使上地瓜叶儿,滑溜溜地,一人能喝好几大碗。
青年游伴听我这么一说,立刻作出惊讶的表情,连那司机也偏过头来问:“你吃过?真好吃吗?”
自然,他们是没有吃过的。如今,在我的家乡,玉米、地瓜主要作为喂牲畜的饲料,地瓜蔓儿,恐连牲畜也不屑于吃的。
看着一路美丽的秋色,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回家,数九寒天,这一带,满山遍野都是人群,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机械地抡着铁锹、榔头;一个年轻的妇女,坐在地头,两手捧着膨胀的乳房,把洁白的奶汁挤了出来,丢在家的婴儿吃什么呢?姑娘和小伙子们,面皮干裂,浑身泥污,没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
我们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象过去的战争年代一样,为了建设自己的家乡,从不吝惜汗水。他们本来可以过得丰衣足食,然而那个时候,做不到啊!那次回家,有个老汉亲自对我说,咱们庄户人,每顿饭都能吃上喷香的包米饼子,就算见到社会主义了。我听了,心里觉得难受,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平,仅仅是玉米填饱肚子么!
不多时,到了威海。阳光下,这小小城市,玲珑剔透,她依然保持着小巧和纯净的风貌。马路上,并不拥挤,但人们的脚步是匆忙的。青年们穿着款式,漂亮入时,似乎比大城市还要考究。有些姑娘穿鲜红的毛料西服,银色高跟皮鞋。
我请求司机把车速放慢,左顾右盼,楼房、商店、街道、花丛,一闪而过。
“那个有鲸鱼骨门的三角花园呢?”
陪同的同志笑道:“你说早年那个极小的三角花园吗?现在整个威海已是一个大花园,显不出它了!”
我默默屈指一算,从当日我到这个新解放的小城工作,弹指一挥,已经足足三十九年了。
住下之后,我对年轻的主人,描述我曾经住过的那座两层的灰色小楼。他们听了,很觉茫然,说:“啊,灰色的,两层的?……也许就是靠三角花园那一座吧?可是那是红的!”
我又想起来,小楼周围,有很多小贩。清晨,特别是冬天的清晨,刮着西北风,小楼的瓦檐挂着一排锥子般的冰凌,小贩仰望窗子,嘶哑着嗓子,凄厉地喊叫:“油条——麻花啊——!”
主人笑了。他们笑得很文雅,西服的红领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象在笑。“现在,可听不到这种小贩的叫卖声了,要是个体户,都有自己的铺子,门面也都很堂皇,用不着嘶哑着嗓子……”他们也笑了。
第二天,我坐车外出,经过三角花园。那个小的三角形,还一如当年,但周围的环境,果然变得完全认不出了。只有三角的中央,那块三棱形的纪念碑还在,那是1930年为纪念从英国人手中收回威海而立的。它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尊严。
现在,我们住的地方,是崭新的“东山宾馆”。依山面海,凌空矗立,好象筑在大海的浪峰之上。凭窗观海,如坐船楼,海中船只来往,身子也随着徐徐而动。
出门几步,便是陡峭悬崖,在榛蔓之间,有碎石小径,小心翼翼,曲曲折折,可下到深约数丈的海滩。那里礁石丛丛,雪浪飞花,独坐听涛,只觉暖暖的浪花,直落心里,心境也响起涛声,把记忆中那些陈旧的丝缕,扯断了,荡尽了。
这里没有喧声,没有污染,空气、树木、海洋、花朵,一切都纯净,透明。服务人员彬彬有礼,连他们的笑声话语,也令人觉得纯净透明。
“山光水色与人亲,说不尽……”
我正低吟,忽又觉得有人召唤“起飞”,无限依依,登州水阔莱州远,不能久恋,当继续云游。
我又想起故乡女词人李清照的名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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