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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断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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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08-21
第8版()
专栏:

烽火断忆
黄苗子
明清人笔记中,都提到老年人的特点之一是“记远不记近”。昨天什么人说办一件事,总是想不起来;三四十年前遇到过什么事,一提起就如在目前,这并不是老年人的怪癖,而是生理关系。
对于“血肉横飞”这个词,在我来说,体会得最早、印象最深——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是1938年夏天在广州,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同夏公(夏衍同志,那时他是广州《救亡日报》负责人)、林林、叶灵凤、高汾、郁风等几个人在长寿路一家人家吃中饭(主人似乎是当时在广东任省政府“咨议”的祝秀侠),正举箸间,突然响起了“警报”,当时也来不及吃完饭,就匆匆跑到附近一处简易“防空洞”(其实是堆起几个沙包)躲起来,跟着就听到了飞机低空飞过的“呜呜”声和机枪扫射声,接着是“轰隆”、“轰隆”的炸弹在附近爆炸声,好容易到了下午,警报解除,我们经过珠江北岸的长堤各自分手,他们赶紧回《救亡日报》写报道发稿,我回省府上班。但那天的长堤,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酸:横七搭八的肢体,炸得完全变形的蜡黄尸首,马路边上,电灯杆上,乱挂着人的四肢五脏,马路被炸塌了的房子堵塞了,珠江两岸都弹痕累累。原来敌人的目的是炸毁海珠桥,但没有命中,结果长堤上的老百姓和蛋户(船艇上的水上人家)惨被无辜屠杀。“血肉横飞”这四个字多么残酷,没有亲身经历是想象不出的!但是残杀无辜并没有吓倒中国老百姓,记得第二天,由抗敌协会组织的浩荡的人海和震天的吼声,依旧进行了长达数里的示威游行,记得那一天,我同漫画家廖冰兄路过太平路,被这火一样的热潮所激动,也顾不得上班工作,手搀着手加入了这个激昂的队伍。
1938年10月,敌人占领广州,我随着机关撤退到粤北连县。有一天也遭到敌机的轰炸,记得那天下午我同那时的教育厅长许崇清先生从躲警报的燕喜洞(一座离乡镇较远的天然岩洞)出来,在回到驻地途中,同样看到一个中弹的林子里无辜百姓血肉淋漓的惨状,许老擦着眼镜,老泪纵横地走过,自言自语地说:“国家,民族,炎黄子孙,能够永远让它这样受摧残!”
1940年初夏,那时我已在重庆,因为一个人没有地方住,就在中一路名摄影家罗寄梅家借了一间房子。那时几乎天天“跑警报”,但文艺活动还是没有停顿。有一次,名画家赵望云要在重庆办展览会,已商定了在中三路中苏文化协会举行。望云住在壁山县,到重庆要坐四小时长途车,他和我商量好,先把一百多幅画运进城,寄放在我家里一天,星期一就搬到会场去布置。我答应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把门锁好,一早同特伟(漫画家,解放后长期任上海美术制片厂厂长)、宣文杰出门到赖家桥去。当天下午回到中一路,远处看到烟焰,房子已经被燃烧弹化为灰烬,当然连同赵望云的一百多幅精心作品。那天晚上,特伟带着我到中苏文化协会在会议桌上睡了一夜。当时我给香港的文艺界朋友写信说:“……但一转念,此仇此恨,原属于整个民族仇恨之一(根)纤维,总有一天,整个的仇恨得到解决,则一辈子可以无憾。……上海我失去一批书,广州失去书画不少,这是第三次了。……早六点钟,从桌子上爬起来,和特伟分手了,拖着唯一的浅予送的皮夹克和一条面巾,袋里挂一个牙刷,经过满是颓垣断瓦的枣子岚垭,想到不知今晚住到哪里去时,才真有点‘难民’的感觉……”这封信曾被发表在香港郁风主编的刊物《耕耘》上,所以现在还留下痕迹。赵望云已经在七十年代中病逝,每想起他这一次烟消云散的“展览会”,我总感到有些歉然。
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后方,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的。朋友们在市区郊外,也不时传来一些笑话,例如名舞蹈家戴爱莲同志,那时刚从英国回来参加救亡工作,她当时还只会说英语,普通话说得勉勉强强,那时她住在北温泉,曾经因为邻居的狗的干扰而去找主人控诉,她结结巴巴地用普通话对邻居说:“你家的狗想在我腿上吃饭。”邻居果然明白她的意思,向她道了歉。乱世男女,更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些问题。记得抗战前一位上海的女演员,在战争初期误嫁了一位有权有势的军阀,我那时把这件事同阳翰笙同志说起,并即席凑成打油诗三句:“长沙市上女裙钗,扶摇直上老鹰崖(“老鹰崖”是当时权贵要人的住处),侯门一入深如海”,翰老立即接上一句:“何不回过脸儿来。”但翰老的愿望落了空,她还来不及“回过脸儿”,就以悲剧告终,送了命了。这件事,我想翰老至今还会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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