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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炸下的余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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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09-02
第8版()
专栏:

轰炸下的余生
冯亦代
一过重庆的雾季,每次离开我的居处,便提心吊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街上行人会突然高喊一声“挂球了”,我不知该向何处奔赴可以躲避的防空洞。“挂球”是日帝空袭重庆的警报标帜,一个球是预行警报,三个球便是敌机已进入了市区。
我到重庆是在1941年春初,那时听友人谈起1940年日寇的大轰炸,还有余悸;至于我则漠然处之,因为我还不知轰炸的深浅。然而雾季终于消散了,于是有一天我也尝到了轰炸的滋味。那一天我有事去北碚,车到李子坝时就遇到“挂球”,司机把车的速度加快,想离开市区越早越好。可是那天紧急警报也来得快,我们不得不下车躲在路旁的树荫里,匍匐在地上。接着便听见天崩地裂的两声巨响,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想不到敌机早已横空而过。我睁开眼睛一看,发觉我匍匐的地方已非原处,却趴在马路的另一边了。巨大的气浪把我震离了原来的位子,我连忙再躲进树荫里。这一次的空袭警报很快就解除,我们惊魂稍定,也不想再去北碚了,便汽车掉头,回到城里。
这一天的被炸区在通远门七星岗一带,我经过这处时,蓦地里看见在城墙壁上贴着一个四肢残缺不全的尸体,身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七星岗的被炸,在我看来已是人间惨剧,但是许多重庆人却说这一年的轰炸,比前一年减少好多,造成的损失也比前一年轻,前一年几乎夷平了重庆市。从我这个新来乍到的人看来,似乎轰炸也并不多,至少我在多次去北碚的道上,没有再碰上李子坝这样遭遇的重演。
但是日帝在轰炸重庆时变了手法,原来他的轰炸在白天,这一年却改成为黄昏与夜间了。大概日帝认为这是重庆市民最疏于防范的时候。一天晚间有人在都邮街广东酒家请客吃饭谈设立印刷厂的事情。为了应付可能的空袭,定在四时入席。四时快到,宾客尚未来齐时,街上人声鼎沸,高叫“挂球了”。主人说估计离紧急警报的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家早点吃完散;即使吃到半中间拉起了紧急警报,下面就是大隧道防空洞,可以走避。有人认为可以,我和另一位朋友说要吃不要命的事情我们不干,坚持要回到小什子自己机关的防空洞去。主人似乎有些不愉,说我不肯赏光,我说情况不妙,下次再说吧。这样我便连奔带跑回到小什子。我到达机关的防空洞口时,正好挂起两个红球。
这一次的警报时间来得特别长,从下午四时一直延到清晨二时。我在防空洞里是又饿又困又焦急,好容易警报解除,满想出洞找东西吃,想不到又拉起了紧急警报,这样一解除一紧急就闹了三四次。到了最后警报解除,我一到宿舍纳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近午。我一进办公室便见同事们正在议论纷纷,说昨晚的警报虽然轰炸不太厉害,可因为时间太久,大隧道里竟憋死了一二万人。情况是第一次警报刚解除,隧道里的人还没有走散,又来了第二次警报,愚蠢的宪警为了所谓维持秩序,竟将洞口的木栅门下了锁。警报来了二三次之后,洞里的空气愈见稀薄,许多人口渴得厉害,又出不去,只能用舌尖舐着石壁,吸点水珠,还有人则把自己的尿撒湿了手巾捂在口鼻间。等到警报最后解除,大家一拥而出,便把洞口堵死了。
我在好睡的时候,街道上正在运大隧道里憋死的尸体。但是等我起身后,从窗口望到街道上还是一列列卡车的尸体。事后据说那天从死尸手上捋下来的金戒指便盛满了三四个大脸盆,从腕上摘下的手表,连数都数不过来。这便是有名的重庆大隧道惨案,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中国人民的又一笔血债。
大隧道惨案后我就患了急性肝炎,为了避免跑警报的麻烦,一位好心朋友把我接到南岸黄桷垭去养病。那里是从来没有轰炸过的地方,达官贵人们住在别墅里视为乐土,歌舞彻夜不休。但是这唯一的一次轰炸,也为我所遇到了。南岸有个大溶洞可以容纳几千人,那天一挂球,主人便促我速进溶洞走避,可是我的病体竟没有丝毫力气使我走几百步路,因此我让主人家的妇孺先走,我再慢慢捱过去。不料刚走到大厅门口,敌机就扔下了炸弹,一阵气浪把天花板上的灰土连同一盏吊灯全落在我头上,我也摔倒在地。事后才知道有枚炸弹落在离我不过五十码的地方,幸而是个空心炸弹,所以落下地时除了震动外,爆炸不起来。这对我来说真如二世为人。
这之后重庆就没有再遭到轰炸,也许敌人正在作太平洋进军的准备。总之,在所谓陪都的雾季降临后,有钱人又过上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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