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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痴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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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09-04
第8版()
专栏:

阁楼“痴人”
姜德明
汪子豆君,“痴人”也。
今年年初到上海,我终于爬上了他那五米阁楼。真的是直上直下,战战兢兢,险得很哩。
这三楼上的一间斗室,恰如电影《聂耳》主人公住的一样,屋顶是斜的,有个不大的“老虎窗”通到房顶外面。汪君没有什么小提琴可以冲破窗外去一放情怀,满屋堆满的却是旧肥皂纸箱,可他又不是个体小商贩。那里面装的是汪君数十年来呕心沥血搜集来的中外古今的艺苑资料,不少是绝版了的,甚至有名人的真迹。他搜寻绘画资料,如痴如迷,四马路的旧书店还未开门,他一早就蹲在那儿了。前几年来北京,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非要看人家堆在一边的、过时了的年画。人家缠不过他,破例让他一张张地翻。他终于发现几张未入他著录的齐白石的画,不禁欢天喜地。我在他的旧肥皂箱里翻出一本齐璜老人的画录,厚厚的一本,远非市面上常见的。毫不含糊地说,他还藏有白石老人的真迹。他穷得够呛,“文革”当中被诬为“逃亡地主”,在街道上拉砖运土,每月只得十余元生活费。当时有人以三千元买他的一幅画,他硬是不肯。
汪君来自浙江偏僻的开化县,自幼喜画,青年时代崇拜毕加索,后来爱上了丰子愷。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丰先生的名字“愷”不是有“豆”吗,足见他的痴心了。他师从丰先生原因有三:一是丰先生的画风是民族的;二是看似简单易学;三是初见丰先生的画是在民族抗战爆发之际,画家的笔是抗日的。那时国土失落,山河饮泣,汪君一介书生,不能打仗,只想以漫画报国。丰先生辞别缘缘堂后远走西南,汪君亦追随其后,到了桂林、重庆。可是汪君既未投书入室,亦未置酒拜门,仅仅默默地心仪而已。一直到1944年,一次丰先生在重庆开画展时,汪君天天观摩,一天快要关门的时候,汪君才冒昧上前向丰先生鞠了一躬,腼腆地道出自己多年来仰慕之情。从此他们奠定忘年之交,数十年来友谊如笃。我同汪君谈丰先生的画集,他能倒背如流,举出我不知道的许多绝版书名。他是研究丰子恺的专家,至今仍是丰家后人的知友。他还跟我说,初见丰先生时,老人便对这个痴心青年说:“你可以学音乐,学散文,不必学我,尤其是字,应该学章草。”
抗战胜利后,汪君留在上海美专学画,仍在丰先生身边求教。解放后阴错阳差,竟致一度失业,独居阁楼,守着一堆艺术资料清苦自许。后来才在上海工艺美校图书馆求得一职,当了采购员。内行人说,这个学校所藏近现代美术资料之丰富,堪称前茅,实出汪君之力。人们都知道,鲁迅先生的朋友陶元庆的画久已失传,汪君独得复印件一百一十余幅,可惜“文革”中也有失散。汪君最主要的成绩却在研究八大山人方面。卒于清康熙年间、富有创造精神的大画家朱耷,明亡后初为僧,画格极高,诗书画中都反映了他的反清情绪,发泄了他郁结之痛。在艺术上,三百年来,从“扬州八怪”,到大写意家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李苦禅等人,无不受到他的深刻影响。可惜关于这位画家的身世及文章均无完整记载。正因为如此,汪君决意苦心经营,到处找线装书,翻清代诗文集,觅县志、家谱,查阅古今画册,探访各地博物馆的藏画,拜访如启功等名家,积数十年之辛苦,终于在1981年印成一册《八大山人诗钞》,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书内收有八大山人诗作一百八十七首。这样一本薄薄的线装书,放在书店里是不显眼的,但却震惊了中外研究中国美术史的有识之士。日本和美国的专家也有信来同汪君交流。近年来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又为汪君出版了系列的八大山人诗文画集,共四册,已见一、二两册。
说起八大山人,我还听到汪君的一段趣闻。原来七十年代正当汪君坎坷之际,南昌准备恢复八大山人纪念馆。当时馆长是省军区一位司令员的夫人。她慕名来访汪君并上了他的阁楼,不禁为汪君的处境和工作精神所感动,竟把自己的千金许配汪君之子。这当然带一点传奇性,我半信半疑。今年夏天,我来到南昌青云谱,特地看了八大山人纪念馆,就便向馆内一位女同志打听。她笑了笑说,是真的。那位前馆长已离休,女婿早由浙江调来南昌。现在汪君已经得了孙子,妻子也由浙江乡下来照顾儿孙。那位女馆员又说,我们真期望汪君能调到南昌来,他一个人在外边独居了几十年,也该团圆了,何况我们也便于向他请教。而我脑际却想着,因见汪君于陋室而重其才,进而想到这样人教育的子女必定优秀,这位司令员夫人有眼光;然而更可贵的是打破了高干之女不嫁平民的俗例,这司令员夫妇可钦可佩。听到这消息,我在青云谱酷热的展室里如同得来一股清凉的风。
听说今年上海奇热,我又想起汪君的五米阁楼。那里去过如关良这样的大画家。关老师看到汪君的清苦,常以挂面和红薯度日,故意说肚子饿了,好请汪君到外边什么酒家吃一顿美餐。有时阁楼里的温度高达四十度,有个好学的青年竟昏倒在这里。汪君自命这小屋为“荚居”,取意豆在其中,居室狭如荚也。画家钱君甸却另送他一个雅号“大涛堂”,居斗室而能见江河之巨浪,自然寓有深意焉!在这苦热的夜晚,我想也许汪君正迈出了他的“老虎窗”,赤着膊,在屋顶上乘凉。待到夜深时,他还会埋首那张破木桌前,翻检古籍。人们都已沉沉入睡了,只有汪君的阁楼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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