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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夏衍电影剧作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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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09-23
第7版()
专栏: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
——《夏衍电影剧作集》
序柯灵
夏衍同志的电影剧本将汇总纂集问世,出版社嘱我写序,深感任务光荣,同时不免战战兢兢,编者频频催索,而我迟迟不能命笔。夏衍同志是大家景慕的前辈,为电影事业披荆辟草,鞠躬尽瘁,已超过半个世纪。蔡孑民老人称鲁迅先生为新文学开山,而为新电影开山的,夏衍同志可以当之而无愧。高山仰止,心驰神往而已。
中国电影的行程,崎岖不平,迂回百转。早期开疆拓土的人士如郑正秋辈,风尘憔悴,越阡度陌,已走过大段冤枉路,行近山穷,眼见水尽。到三十年代初叶,党的电影小组成立,进步电影运动崛起,这才峰回路转,出现柳暗花明的一境。这段史实,尽人皆知,无待赘述。当时环境险恶,矛盾尖锐,而运动本身,经绊百端,植本树基,是从剧本着手的。在此以前,摄制影片,因袭文明戏传统,只有账目式的分场提纲,不用剧本;自此才从无到有,从默片到声片,逐步形成正规的电影剧本创作,并实行从商业竞卖到社会使命这两种不同价值观念的重点转移,在实践中为“剧本是电影艺术基础”这一重要观点奠定基石。移山填海,始于一篑,现在这些为中国电影剧本探路的作品,已带有历史文献的意义,成为电影发展史上重要的思想和艺术档案了。
进步电影运动,可以看作是晚来的春讯,“五四”运动在银幕上的继续,也就是从文学革命到电影革命的延伸。三十年代成批涌现的优秀影片,作风丕变,生意盎然,一扫过去的酸风腐气,就是明显的证据。《狂流》第一次用胶片描绘农村天灾人祸的戏剧性冲突(也是中国第一部出版面世的电影剧本),舆论肯定为“中国电影新路线的开始”,决非偶然。《春蚕》是新文学作品改编电影的第一次尝试,经过五十年的时间检验,在八十年代都灵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中,还受到许多西方评论家的赞许;鲁迅的《祝福》,茅盾的《林家铺子》,巴金的《憩园》,先后由小说名著演化为电影名作,不但清楚地显示夏衍同志在这方面一贯倾注的心力,也是新电影与新文学合流的有力佐证。
但电影与文学各有自己的炎凉甘苦,不可同日而语。“五四”以科学、民主为旗帜,西方文学名著的介绍传译,对新文学的思想倾向、艺术风格,产生极大的推动力;欧风美雨,起了精神上滋润催化、吐故纳新的作用。而电影却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品,带有资本主义烂熟期的气息,不邀自来,充当“铁盒里的大使”,其使命是垄断落后国家的市场,实行经济和文化的双重渗透,喧宾夺主,给新生的中国电影带来极大的灾难。这种处境,和文学事业也截然不同。(电影艺术家自觉向苏、美、英、法、德国的优秀影片吸取养料,是从三十年代才开始的。)文化活动是多门类多层次的结构,不同的门类层次,适应不同的对象。文学作品中的小说、散文与诗,美术作品中的连环画、油画与木刻,音乐作品中的流行歌曲、小夜曲与古典音乐,欣赏者的好尚异同、涵养深浅、范围宽窄大不相同。电影群众性最广,但当时几乎局限于小市民圈子,被正统的文艺界鄙视为不入流的玩意,不但新文学读者与旧电影观众自成畛域,河水不犯井水;连舶来片与国产片观众之间,也各守町畦,互不交通。左翼文学运动与进步电影运动,本质虽并无差别,情形却大不一样:前者可以靠作家在亭子间里用笔杆呼风唤雨,后者却须在摄影棚里和红男绿女各色人等打交道,而且不得不受制于资本家的生意经络,用夏衍同志简洁的语言来说,就是“寄人篱下”。革命与艺术的崇高理想,老板钱袋的实际,观众庸俗口味的惯性,要三者兼顾,难度之大,不问可知,何况还有残酷无情的政治压力。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势下,电影小组终于团结了大批同行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紧追时代,直搏现实,目尽天涯,心关祖国,与人民痛痒相关,休戚与共,在电影领域中开辟出一条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使人从此对这一新兴艺术刮目相看。如果不了解这种背景,就无法理解先驱者探索的艰辛,无法正确认识开创期电影剧本的价值——功过成败得失。
在世界电影艺术史上,这是独特的一章,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没有前例可援。
世代更新,“苦恨年年压金线”的命运宣告终结。昔年“寄人篱下”,今日自立门墙,权衡在我,俯仰自如,本该地阔天宽,一任驰驱翱翔了。令人遗憾的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新时代漫漫三十年,虽然成绩辉煌,不容忽视,但依然道路曲折,步履艰难。原来旧时代有旧时代的矛盾,新时代有新时代的矛盾,而新旧之间,蟠错虬结,难解难分,寻根问底,归结起来,主要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个“左”字作梗。在这个金钟罩的覆盖下,横竖不是,动辄得咎,一路蔓延,愈演愈烈,直到爆发为十年浩劫。三十年代惨淡经营的进步电影运动,曾遭到极右势力的横暴摧残,当时社会震骇,舆论哗然,谈虎色变;到了六十年代,一个大翻身,进步电影运动竟被极左势力宣判为“文艺黑线”,电影小组的核心人物,当然是罪魁祸首,进步电影运动的参与者,也都被视为牛鬼蛇神,挞伐拘囚,无一幸免,有的竟以身殉。时光倒流,黑白混淆,左右同槽,真是对公理和正义最荒诞的嘲弄!
影坛的一波三折,都和政坛的风云变幻相关联。拿破仑对歌德说过:“政治,那是近代无法躲避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列宁说“在所有的艺术中,电影是对我们最重要的。”斯大林宣称“电影是鼓动群众的最伟大的工具,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一事业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两位革命伟人的名言,大大地抬举了电影的地位,由于我们对这些话囫囵吞枣,也害苦了电影。实践出真知,痛苦的经验告诉我们:政治和艺术千丝万缕,互相牵绊,但政治自政治,艺术自艺术,不能牵强附会,混为一谈。马克思的时代还没有电影,但他却早就看出,精神是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反映精神活动的艺术创作,决不能用法律指定,只用一种“官方的色彩”(《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他还明确反对使艺术充当“时代精神的单纯号筒”。作为宣传工具来看,电影确实力大无穷,但观众不来,也是枉然。值得庆幸的是:现在雨过天晴,春云乍展,澄明健康的政治境界,给电影艺术腾飞提供了空前未有的良好条件。
夏衍同志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文学、戏剧、新闻,哪里需要战斗,哪里就有他。就电影领域而言,他不仅是电影剧作家,同时是电影评论家、事业家和革新家,他的剧本创作,不但记录了银幕的沿革,也留下了历史的脚印。水远山长,他付出的劳绩和承受的苦难同样地多。他的创作、理论和实践经验,都需要认真总结,因为这是中国电影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特别是三十年代草莱初辟的阶段,历史无疑会给他作出公正的评价。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的警句,见于小说《故乡》,反映了五四时代先驱者的胸襟。这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左传》里的两句话,“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风砂,荆棘,带血的脚印,从蛮荒走到文明:这大概可以看作人类创业史的哲学概括。
艺术王国没有高速公路,也不会沿途设置路牌指迷,但是路再曲折,总是引人向前,在重要的关隘,一定会留下先行者的里程碑,引导后人通向无限,通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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