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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街〔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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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11-29
第8版()
专栏:

丁字街
〔短篇小说〕
宋家玲
这丁字街,就在本城近郊。说来,是偏僻了点儿。横街,左弯右拐,折了好多次,才搭上京津公路。竖街,把一个大工厂分成东西两块。这厂子,红色围墙,一眼看不到头。墙上是电网。厂子干甚么营生,老百姓里,很少有人知道。谈起,只说是个保密厂。用代号。
打从厂子建起,丁字街才热闹起来。近年,周围的农民先是贩来鲜菜、鸡蛋,在这儿摆摊卖。赚钱。继而,又有人贩来活鱼、活虾,甚至小豆、小米这些稀少的杂粮来卖。也赚钱。职工上下班,顺手就可买到吃食。新鲜,管挑,也并不比国营的贵多少。眼下,工商管理部门还顾不上派人来管。这个自发的农贸市场,由小到大,五花八门,越来花样越多。买主,只管大把地掏钞票好了。
不过,下午五点钟以后,就冷清了。这时,差不多是只剩下两个人还坚持守着自己的摊子。他们不卖菜,也不卖河鲜,也不卖米、豆,单卖五香花生米。那个老头,有人说七十多了,有人说八十多了。身子瘦而小。老是佝偻着,坐在一个木制的大马扎上。头发花白,蓬蓬乱乱的。连鬓胡子,也是花白的,挺长,扎煞着,显得那张脸更小了。脸上皱纹,却并不很多,颊上甚至透着些红润。一双手老大。弯起手指抓花生米,能看到手背上的筋粗粗的,鼓起老高。五冬六夏,老爱穿着那件蓝褂子。平时,就坐着,把一纸箱五香花生米摆在面前。他管自眯缝着眼,象是打瞌睡。有人站下,看他的花生米,他才把那一双小眼睛睁开,也不说什么,秤杆也不拿。只等买主开口。不买,走了。他又把眼合上。并不招徕。原先这地段,只他独家经营花生米,每天倒也有个三、五元的进项。这,他就挺知足。可是自打来了那个小姑娘,他的小摊可就越来越不景气了。小姑娘,十六七岁光景,脸盘、鼻子、眉眼,十分谐和地搭配在一起。身条儿,不高不矮。或许说有点胖,但不蠢。画家惯常勾画的年青姑娘的曲线,都正在她身上显露出来。一笑,甜甜的;梳在脑后的“马尾巴”,用一条红手帕系着,一颤一颤的;眼睛、眉毛、嘴巴都动。双眉之间有颗美人痣。稍偏左一些。只这一偏,又偏得好,妩媚,又不俗气。姑娘很会穿衣。都是些城里姑娘喜欢穿的时髦玩艺儿。配她的盘儿、条儿,就很好。
姑娘来的头一天,不少小贩就用一种陌生的、奇怪的眼光瞅她。她好象什么也没感觉到。把一箱花生米从小轮车后座搬下,放好。再把铁框架的新马扎打开,坐下。用手轻轻掠了掠头发,掏出花手帕擦了擦额头,把裙子细心展平。这才仰起头,微笑着,看着过往的顾客。并不看左右的同行。好象这儿只有她一个人在卖东西。开始,未免有些拘谨。只那么挺好看地笑着,不言声。大约应了那句俗话——美,在任何时候都有吸引力。不多会儿,一些人就聚拢来。看花生的成色,问价钱,有人就掏腰包了。她叫买者先尝。咯崩脆了,再买。说话,也是甜甜的。叫人心疼。小姑娘,嫩枝儿嫩叶的,漂漂亮亮的,不容易。本来想买二两的主儿,便要翻番买。四两。她笑着,用茶杯?。小个的,是一两;大个的,是二两。省事,不用秤。都盛得冒尖,直到盛不了,才倒。买者,看着,心里也痛快。不象老头那边,老秤杆子,黑糊糊的,连星子也看不清。还左添右减的,半天才能秤好,叫人心急。再说,谁知他那老秤准不准呢?老眼昏花的,糊弄人呢?
偏这个厂子的职工,男人多。小伙子尤其多。下班了,有事没事的,路过姑娘这儿,就想站一会儿,搭讪几句,引得姑娘咯咯地笑。那比吃五香花生米还开心。其实,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姑娘,还是个小姑娘,没到谈恋爱的份儿上。人家,影星儿似的,也看不上自己。冲这满身铁末子味儿,和她说话,都得站远点。就这么说,也愿买她的花生米,也爱和她搭话儿。邪劲儿。其实没什么歹意。哥儿几个,下班了,得了超产奖,高兴,回宿舍要?上两盅。都急着到她跟前,大把地掏票子,抢着买。一个说,买半斤。用茶缸?了。另一个说,小气,来一斤。也用茶缸?了。先一个不服气,说,你要一气儿吃二斤,爷们掏钱。堵气,假的;买二斤,真的。找乐儿呗。姑娘用茶缸,一缸一缸地?。又一个,头上特意打了发腊,穿戴得齐齐整整,抱着双肘,摆出一副颇为潇洒的样子,柔声柔气地建议姑娘往后准备个盛一斤花生米的大碗。话是幽默的。姑娘抿嘴一笑,不搭腔,只管一杯一杯地?。
老头那边,是越发地冷清了。头一天,买主减少,先还没在意。仍旧合着眼,等。他也是不瞧两边同行的主儿。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小贩们前后脚地差不多都走了。他隐约感觉气氛有些异常,才睁开眼向左右瞅了瞅。离他只十几步远,就是那姑娘。何时来的,没发觉。有两个小伙子,边嚼花生米,边跟姑娘说话。姑娘跟前,有个上了白漆的小木箱。箱里的花生米,那成色也不见得怎么好。老头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反正,有了一个竞争对手,这是真的。卖花生米的,不光是他一个人了。
夜里九点,工人下中班。是卖花生米的好时机。两个人没走,都在等。眼下,路上人极少。老头拿出个瘪瘪巴巴的旧饭盒,放在膝上,小心地打开,取出一块烙饼,放上几片榨菜,卷巴卷巴,大口地吃。左手手心向上,在下边接着从嘴边掉下的渣渣。隔一会儿,就仰起嘴,把手中的饼渣朝嘴里一扣。嚼着,半合着眼,专心专意,挺香的样子。姑娘那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开晚饭。那是一块精粉的小圆面包,里边夹着几片肉肠。用三个手指轻轻捏着。一边吃,一边东看西看的。间或捏起一、两粒花生米送到嘴里,吃得也是有滋有味的。末了,必定漱一漱口,喝几口水,看一眼那边的老头。然后起身从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奶白色挎包里取出花花绿绿的尼龙丝,开始编织杯套。这杯套,也是她经营的一个项目。大都是定做。买主说出花样、颜色,拿来杯子,她就照着做。小伙子们很乐意买她做的杯套。
这会儿路灯亮了。她做的杯套,绿底,上边有只小熊猫。只编了一半。忽然,暗悠悠的天空打了一个闪,跟着一声雷,震下的大雨点子陡然间从半空砸了下来。姑娘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花衫的肩头已湿了一大片。赶紧从挎包里取出自动伞,撑开,蹲下,遮着白漆箱里的花生。偏生又有风。伞,晃来晃去。雨丝斜斜地从一旁窜过来。有时弯成弧形,从伞下鼓进来。上边的花生就渐渐地湿了。白漆箱也溅上了黑泥点。她拚命地稳住伞,求援似的歪过脸瞅老头。老头,早在打闪时,就用一块塑料布把一箱花生包得严严的,煞在了车后座上。此刻,披着一件肥肥大大的灰色雨披,也在往她这边瞅。她想,她这时的狼狈样子一定很难看,就把脸赶紧扭回来。老头仰起脸,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姑娘,干瘦的面颊似乎抽动了一下,说不出是笑还是什么。姑娘看着直想哭。不一会儿,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脸上淌。
不久,又有一天。傍晚之后,闷热。路上,好久不见一个人影。姑娘在编熊猫杯套。要收口了。忽然,来了两个身着红衫、短裤的小伙子。一高,一矮,都挺瘦。两人先是用话向姑娘调笑。说着说着,就用手去捏那白白的裸露的胳膊和裙子下的腿肚。她害怕,一边用手去推,一边全身哆嗦着站了起来,来回躲。她想喊,却刚一张口就被高个子的一只大手捂上了。姑娘挣扎着,求救地往老头那边瞅。老头仍在闭着眼打瞌睡,动也不动。高个子也向那方向瞄了一下,似乎胆子更大了。顺势搂着姑娘,就把喷着酒气的嘴向那粉白的脸蛋上凑。姑娘用力躲着,却又被矮个子从后头扭住了胳膊。眼看躲不脱了。只听“啪”地一声,一个大巴掌着着实实地掴到了瘦猴子的脸上。他一愣怔,刚松开姑娘,尚未醒过闷来,就觉得小腿上被什么重重地夯了一下,不由得头重脚轻栽倒地上。紧跟着,矮个子也糊里糊涂地就趴下了,哎哟哎哟地直叫唤。两个小子斜着眼一瞅,那卖花生米的老头拾起一块青砖,用左手托着,嘴角抽动了一下,一咬牙帮骨,右掌闪电似地砸下去。默默地,连“嘿”一下都没有。青砖四分五裂,落在了地上。两人“妈呀”地叫了一声,赶紧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老头连看也不看,将手里的碎砖渣子狠狠地向路旁抛去,又唾了一口吐沫,拍打了两下手,自管走回那个大木架子的马扎。默默地,象什么事也未发生。
自那以后,丁字街再未见姑娘的影子。有人说她的花生摊挪到了另一个地方;有人说她卖别的去了……那几日,厂里的年青人上下班走过丁字街,总不免要向姑娘摆摊的地方瞅一眼,又不免要说到姑娘卖的花生米如何地好吃、编织的杯套如何地好看,人又如何长得俏。挺惋惜的口气。好象失落了什么。这地段,又只是老头一人摆摊卖花生米。合着眼,什么也不看。唯有新鲜一点的是,也不用秤了,换成茶杯?。除了买花生米,谁也不注意他。人们印象里,他原本就是这么个老头,就象丁字街拐角的那棵老柳树,长了几十年,依然是一棵老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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