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街长忆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十里长街长忆
黄宗江
记得1958年，玉米成熟时候，天气挺热了。某日随队去京郊帮老乡收玉米，劳动归来，在西单下了卡车。时近黄昏，妻子远在南京坐月子，我无处可去，便在附近小馆小饮微醺。是夜不想读书写字，又无处可去。只见街口的长安戏院，贴着海报，南京来的一个京剧团在上演，我有意无意地走近售票窗口，只见票板上几乎是空空如也，我便买了下场门第一排的座位，那正是北京老观众最便于喊好的位置，我只是取其毫无遮拦，并不为了喊好，想来也没什么可喊的。开场是《挑滑车》，这一出杨小楼、尚和玉的我都见过；眼前这后生周之亮，听都没听说过。我仍微醺，斜倚座上，懒洋洋看罢，感到孺子尚有可取。剧场休息，底下便是大轴《倩女离魂》了，“海派”戏，没听过；主演是沈小梅，更没听说过；南京来北京的京剧团，小剧团，似无足观。我伸了个懒腰，回了回头——赫然，不，毫不赫然，只见周恩来总理正坐在我背后二排座位上，挺直腰板坐着，笑眯眯地，转过身去，招呼着从后排座位上起坐，向他迎来的夏衍、田汉、阳翰笙。三位老人，那时均已年近花甲也可说是老人了。总理起坐，相迎，握手，便一同匆匆出场，想必是到后台去看看了。“文革”后，我问起过夏公和翰老，他们都深记得此事。怎么正巧是这三位老汉，似还缺一位呢？显然是他们当时正在各部门具体地负责文化、戏剧、戏曲工作，听到总理来看此一演出，便赶来了。不久之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梅门弟子沈小梅便随同沈西蒙率队的演出团献艺海外了。
长安街上的这座长安戏院，在我少年时它就已经建立了，除了名字大有古风外，建筑与设施无可取，连间休息室都没有，可说是比较蹩脚的剧场。外地一个京剧团晋京演出，演员均不知名，上座不满一成；但是，居然，总理来了！他老人家对新生的事物和人物，是多么的敏感，热情，支持，扶植啊！当时我也才三十郎当岁，做为一个观众，却已然那样倚老卖老，愧杀人也！于是我忘不了这长安街上的长安戏院所发生的这一件不为人知的事。
我生长北京，对这以天安门为中心的东、西长安街原就有着长长的追忆，自己经历的，并继承着前人的，那辉煌的、光荣的、暗淡的、耻辱的……皇室的、民国的、人民的……那难忘的1919，1949，还有1976啊！“五四”之后，谁想得到还会亲自经历了个“四五”呢？怎么会有那么个“凄风苦雨”的丙辰清明呢？那时候我听到周总理身边的医生方圻告诉过我：总理在病榻上，曾再次聆听越剧《红楼梦》，不只一次地微笑赞道：文娟演黛玉就是合适！斯时也，我记下这一段，给王文娟投寄了个无头简。文娟一惊，随即从字迹上便认得出自我手。回想起来恍如隔世，那时候为什么投递这样一封小简而不署名呢？那时候，在天安门前，烈士碑前的多少花圈哀挽都是或无署名或匿名的。怎么可能会在社会主义中国曾有过这样一个时期呢？它确曾存在过，谁也不会忘记。尤其是那一天，总理移灵火化，人民聚满在长安街的长长街上，街上洒满了千古泪水啊！从此这就是我，我和我的同胞们，长安街上长忆的最长久的一页了。
多少人留下过洒泪文章，政治、军事、建设上要员的，以及招待员、理发员的。只因我自己是演员出身，我一生的观众中最尊贵的也是他老人家。我记得最真切的乃是演员们的泣诉，文字上的或口头上的。我不能忘记张瑞芳述说在重庆，总理直接领导她时的那些言语；王昆在延安，总理看过《白毛女》时对她今后道路的叮咛；袁雪芬在上海，总理在同国民党反动派激烈斗争之际，还去看了她的戏；魏喜奎述说了总理去前门小剧场买票看她的“小白菜”；徐玉兰述说了总理带着她和王文娟，还有王老昆仑做陪，同去探查大观园缩影的恭王府；黄宗英则在总理屋子里等着等着在沙发上没大没小地困着了，惊醒过来时，见到是总理为她盖上了毯子……
“文革”后，我请叶浅予绘了一幅程砚秋扮演王宝钏的画像。叶老说他一生只画过三幅，一幅赠程，一幅展览后不知怎么再无下落，一幅就是赠我的了。无价处还不在此。我想到的是总理和贺龙一起介绍程砚秋入党。人们多知道总理曾介绍贺龙和郭沫若入党，再此后还介绍过谁就不便也无须查询了；总之，要惊动党的副主席介绍入党的人是不会多的。我拟为浅予赐画题跋，因字丑不敢落墨，但总盘旋心头，如是：“倩浅予绘忠贞，以志总理介绍艺人入党，恩泽九州同文。”
我还念念不忘，某年春雨微润或春风微拂夜，首都剧场戏散，总理和北京人艺的艺人们漫步同回人艺宿舍，走的是灯市口的小巷，也总是通着长安大街的。我日前偶遇杨薇问起此事，她却说出另外一段。某年中秋，她在北京饭店和总理跳舞，总理问起绣文怎么没来，答卧病在家。总理带着杨薇就上了汽车，来到舒绣文榻前。人们闻讯聚拢，说这说那。吕恩说起她会做总理爱吃的扬州“狮子头”，要放这放那；最后总理却说：你忘了一件要紧的东西，不放荸荠就不成其为扬州狮子头了。
人们保存着各自珍藏的记忆，来日也许会忘记什么“狮子头”，当事人也可能永不会忘。但我们之中无论是谁，总不会忘记，更不该忘记那长长的长安街上，那长长的欢乐、欢呼、悲愤、哀恸……记着这一切，对我们今后长长的历史会有着长远无尽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