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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航天飞机还要回到地面——关于当前文学创作的一点感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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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01-27
第7版()
专栏:

坐航天飞机还要回到地面
——关于当前文学创作的一点感想
王朝垠
最近收到一位青年作家的信,希望我对他的创作谈些意见。作为一个做过二十多年编辑工作的人来说,对当前的创作也确实有些话想说。
人,社会,生活,对于文学家来说,是一部必读的“最伟大的书”,没有任何一个巨匠能有如此伟大的“创作”。人类文化宝库中的各种巨著,我以为都不过是各种大家读这本书时写下的心得笔记而已。人们以为应该还有一位创造了这部最伟大的书的巨擘存在,于是就自己创造一个“上帝”,创造种种宗教,包括现代迷信。黑格尔把宗教进一步哲学化,用他自己的语言表述叫做“绝对理念”。我对哲学、宗教都感兴趣,却都没研究,这方面的知识不多。这位作家最近给我的信中说,“文学的本性应类同宗教”,“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应是“高于人生的宇宙境界”。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他的信使我怀疑,他所说的“最高境界”,会不会就是“上帝”的意志,抑或黑格尔的“绝对理念”。
记得上次在北京,我在对他的作品表示赞赏的同时,曾对他说过:“我担心你会不会走得太远了。”他过去的某些短篇如诗如画,清新隽永;他的中篇除继续保有短篇曾有的艺术特色外,比较明显地更加贴紧时代、拥抱生活。但与他的中篇比较起来,他最近的短篇却渐渐有点象是独处高山云雾中,倾听、品味自己的感觉和心跳。人间烟火味不是随着诗化而浓缩、而结晶、而升华,却是渐趋淡薄了。我揣摩,他最近也许是过于侧重个人的细微感觉、内心体验,也许是误把社会生活内容的淡化当作了升华。他自己却说,这正是他创作道路的向前延伸。这样,我就不能不劝他“且慢”了。我实在担心他欲“乘风归去”,竟又未曾想到“高处不胜寒”。
我也有过他信中表述的那种登高凝神玄想,也想过人若坐在航天飞机中来看地球,人类将是何种情状。我完全相信,文学家如果有幸乘航天飞机向宇宙深处一游,定会增加不少有益的知识,增加新的人生感受,或使原来的人生感受得到升华,对创作会有好处的。可是,如果要在航天飞机中、在宇宙深处写出“宝塔尖”上的“高境界”作品,恐怕还是最好能首先在地球上、人世间、泥里、水里、火里摸爬滚打几番,直到受不了的时候,这才有小汽车来接到发射基地,且航天飞机中设有写作间,桌、椅、纸、笔、牛奶、面包、米饭、啤酒、肘棒……一应俱全,这时创作出来的“高境界”作品,也许会使人睹其光辉灿烂,雄浑深邃,崇高庄严,并因而赏心悦目,大受启迪。不过,还得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告诉作家:若干时日以后,他将重新返回地面;等待他的将是更险的山峰,更深的泥沼,更烈的火焰。如果告诉他将从此永在太空遨游,且一定长生不老,我想,他倒一定写不出“高境界”作品了,甚至不会想到提笔写。写给谁看呢?!即或作为自我消遣娱乐,那么无论写诗还是写小说,他一定会向漠漠宇宙倾吐其对地球上人类生活的向往,把他当初在泥里、水里、火里曾有的疲惫感、焦灼感、痛苦感统统化作甜蜜温馨,把他在地球上本来以为不足道的成功与胜利夸张为比之征服宇宙还更伟大的创举。且不说他是否想到文学的社会使命,是否对亲人、对祖国、对人类还有所关切。我想,他首先从心底呼喊:让我回到地球上来吧,哪怕只活一天!不当作家了。让我去捡破烂、掏大粪、钻火圈、招人嫉妒、受人排挤、看黄钟毁弃、听瓦釜雷鸣吧,那不本来就是我作为“人”应得的享受吗?!他身在“高处”,这“高处”又成为他的出发点,亦即低处,而当初的出发点倒反过来又成了高处,成了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了。这“境界”在地球上的人看来,何其低也。他可能在航天飞机中获得许多新鲜体验及知识,但作为一个文学家,他那时将以人类为“上帝”,以地球为“宇宙的中心”。——对此,与其说他陷入了谬误,倒不如说他获得了崇高的信仰。
“高于人生的宇宙境界”,怎么个高法?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想来想去,就成了这样。
这位作家还说:“写经历(很多作家,尤其是中年层作家)等于是写艺术自传,不是好作家,也不是好艺术。写梦(广义的)才是真正的作家及作家的真正的艺术。前者属于模拟,后者属于创造,完全不同的质。梦是反现实的,也是超越现实的。在如今新闻和照相术极发达的信息时代,所要的就是这手段难于表达的梦,也即上面所说的君临眼前实在的另一宗教感的艺术世界。……”我认为,他可以试试去写他意想中的“梦”,写了我会乐于拜读的,甚至也可能赞成发表。因为我深知,可以和作家讨论他的主张或宣言,却决不能以为他的创作必定是他主张、宣言的实践。我很不满足于对生活的“模拟”。写意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应说:“很好!”我个人就更喜欢写意画,而不大喜欢工笔画。但是,“模拟”似也不可轻视,不可否定。“写意”也须有所“模拟”。正是写意画的大师特别强调“以造化为师”。即使是初民时代那属于“模拟”的部分艺术,其实也是新闻及照相术所不能代替的。不知他是表述上有毛病,还是实际想法上有差错。说说我的粗浅想法:在我看来,不管怎样更新文学观念,没有经历的人是写不出作品来的;凡已写出的作品,似都不妨说是作者的某种经历(经耳、经目、经身、经心)的艺术表现。因此,写经历似并不等于“模拟”,而“模拟”也并不等于新闻照相。《红楼梦》不知是否属于他所说的那种“梦”。如果是,那么,难道它是“反现实”、“超越现实”的?如果不是,那么,即使是曹雪芹、《红楼梦》,在他看来也“不是好作家”、“不是好艺术”?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究竟是把它看作“反现实”、“超现实”的“创造”好呢,还是看作“模拟”现实的非创造好呢?我想,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那都是“真正的作家及作家的真正的艺术”。
现在大家都在讲文学观念的更新,创作、评论都很活跃,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编辑有必要努力学习,扩大文艺视野。而他作为一个有追求的作家,不苟同流俗,不追赶时髦,勇于探索,勤于耕耘,这是创造者的素质。但在创新的同时,也仍然要借鉴,要继承。一味求同,其极致即为奴婢、附庸,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也许就是模仿、抄袭、移植,也就是“失去自我”。一味立异,其极致即为……我暂时想不出来……也许就是与全人类为敌,也与自己为敌(因为“自己”总难免会有某些地方要与别人相似和相同的吧?)。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会不会是越来越空,空而不灵,孤芳自赏,人莫能解?要在求同而知存异,立异而知有同。如若“求”、“立”皆得其时、得其法、得其善果,则算是英雄豪杰、贤哲大家了。
我的理论修养差,对一些问题似乎心有所知而口不能言,以上说出了的,不过是出于对一个与我有较深友谊的青年作家的真诚,而无须顾忌地“扯扯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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