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8阅读
  • 0回复

从绚烂转向平淡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05-26
第8版()
专栏:

从绚烂转向平淡
唐弢
我最初知道夏丐尊先生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文学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教育家;我知道他是教育家,也不是因为他和叶圣陶先生合写了那时没有一个中学生不知道的《文心》,而是因为他翻译了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原书名《考莱——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爱的教育》在国际上不如卢梭的《爱弥儿》著名,但在中国,这本书受欢迎的程度却要超过——至少是不亚于《爱弥儿》。
读《爱的教育》时我还年轻,尚未到学校兼课。我的一个表弟在上海澄衷中学念初中,学校将《爱的教育》当作补充教材,每星期要学生交一篇读书笔记,表弟让我改笔记,有时干脆由我代笔。这样,我仔细地读了《爱的教育》,自己很受感动;我也完全同意译者在序文里对学校教育那种改来改去、举棋不定的做法的批评。他说:“好象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说圆形好,朝三暮四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甚么?就是情,就是爱”。丐尊先生已经将他翻译《爱的教育》这本书的目的说得清清楚楚了。他到白马湖经亨颐主持的春晖中学教书,后来又协助匡互生他们在江湾创办立达学园,都是这一教育主张的实践。同时,这一主张和行为,又清晰地反衬出丐尊先生自身的形象:朴直,和善,诚敬,作为教育家,他自己便是“爱”的全部的化身。
我认识丐尊先生的时候他已由中年渐入老年,看上去完全是一位蔼然长者了。从他早年的事迹看,参加“木瓜之役”,支持一师《非孝》事件,救援“四·一二”被捕学生,仗义执言,气势凌厉,甚至被封为“四大金刚”;此时棱角依旧,原有的气势却已更多地成为内在的东西,从绚烂转向平淡。丐尊先生对佛典开始感到兴趣。他的好友李叔同在虎跑披薙,他虽引咎自责,深悔不该留他在杭州教书,不该介绍他读关于断食的文章,不该对他说“索性做了和尚”的愤激之谈,尽管如此,弘一法师也即李叔同的一言一行,还是对这位夏居士有着极深的影响,极大的魔力,这一点似乎难以解释,恰如丐尊先生自己所说,只见“因缘之不可思议”了。
但其实还是可以思议的。关键在于他们两人性格气质上的相似,他们都是从爱出发的。丐尊先生极称弘一法师“于艺事无所不精”,他自己也是博览群书,识见卓绝。我最佩服他在《〈弘一大师永怀录〉序》里对李叔同生平的概括,文章说:“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如果我的理解不错,弘一法师的生平,从纵情声色的佳公子,高歌猛进的艺人志士,到严肃的教育者和苦修的头陀,走的也是一条从绚烂转向平淡的道路,而且他的绚烂是最华丽的绚烂,他的平淡也是最岑寂的平淡。大起大落,波澜壮阔。弘一法师说丐尊先生“执著于‘理’,而忽略了‘事’”,他自己相信“事理不二”,我以为这一点说得很好。他们两人的同而不同,可以从此中看到消息,得出实事求是的结论。
珍珠港事件发生,丐尊先生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约适夷合作,从日文重译那部富有学术价值的《本生经》。我也偶尔去霞飞坊寓所拜访他,恰如过去常到开明书店编辑部闲谈一样。他为我写过一个小条幅,可惜被人借去铸版时丢失了。现在只保存着寄字时的一个短笺,其中说:“朴素不工书,谬承寄笺相强,惶悚实深,藏拙不得,乃靦然献丑,以应尊命,乞笑而存之可耳。”这是我现在保存着的丐尊先生唯一的手迹,日期为1941年5月14日晚。第二年10月,弘一法师圆寂于福建泉州,曾有遗书录偈语寄到上海,丐尊先生作联挽之。同年12月16日,为丐尊夫妇结婚四十周年,西方习惯称“羊毛婚”,章锡琛约王伯祥、顾均正、徐凋孚、索非等一共六对夫妇宴于夏寓,雪村先生即席赋诗四律,王伯祥、顾均正以及周振甫、王剑三、叶圣陶、贺昌群、朱佩弦、朱孟实、卢冀野、马夷初等均有和诗,表示乱离中的一点祝愿。我最喜欢的是丐尊先生自己的一首,他的诗是:
如幻前尘似水年,
佳期见月卌回圆。
悲欢磨得人偕老,
福寿敢术天予全。
故物都随烽火尽,
家山时入梦魂妍。
良宵且忘乱离苦,
珍重亲朋此醵筵!
“如幻前尘似水年”、“悲欢磨得人偕老”,可说是写尽自己的一生,读起来使人无限感慨,无限怅惘。而“故物都随烽火尽,家山时入梦魂妍”,豁达中仍有执持。爱是并不容易解脱的。或者这就是他和弘一法师最后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到底不能成为和尚,只能以居士终身的原因吧,他始终是“爱”的化身。
从绚烂转向平淡——我喜欢这样的平淡。
1986年2月12日于北京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