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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文化之交互”——记夏丐尊先生和内山完造先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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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06-15
第8版()
专栏:

“期文化之交互”
——记夏丐尊先生和内山完造先生
叶至善
内山完造先生和我的岳父夏丐尊先生是好朋友。他们见最后一面,我恰好在旁边。那是四十年前——1946年4月,夏先生去世前的四天或五天。
那时上海的日侨集中居留在一起,等候遣送回国,内山完造先生也不例外,出来不很方便。夏先生病重,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特地请了假,请翻译——好象原先是他书店的伙计陪同,来探望夏先生。
翻译先进来通报。我听说是内山完造先生,跟夏先生说了一声,赶忙出去迎接。没等客人坐定,夏先生在床上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了。我在他背后加上两个枕头,让他靠着。内山完造先生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脚边的椅子上。
夏先生能说流利的日语,他们俩谈话根本用不着人翻译。翻译靠方桌坐着,听他们说。我站在床边,听不懂他们俩讲些什么。只觉得夏先生兴奋极了,话讲得多极了,好象涌出来似的,只是语音有点儿模糊。我们从四川回到上海已经两个多月,夏先生几乎没离开过床,讲话每次至多两三句。我看着又高兴又担心。他见了老朋友如此兴奋,怎能不高兴?可是这样滔滔不绝,我怕他太累了。
内山完造先生一声连一声地应着,难得插上一句话,夏先生不住嘴地说,好象不让他有插嘴的余地。不到半个小时,内山完造先生站起来告辞,才叮咛了一些什么。
我送内山完造先生出了门,悄悄地跟在后边问那位翻译:“夏先生说了些什么?”翻译说:“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听了这话,我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再一想,总不至于说胡话吧,可能骤然见了老朋友,要说的话全涌上来了,来不及理出个头绪来。回屋里再去看夏先生,他推开了我给垫的枕头,已经躺平了,闭上了眼睛在喘气。他实在太累了。
4月23日夜间夏先生去世了,25日在上海殡仪馆入殓。内山完造先生又特地请了假前来吊唁。对着长眠的夏先生,他注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嘴角微微颤动,似乎在默念什么,站了好几分钟才退出去。他跟夏先生说了些什么呢?也许跟夏先生告别,说他就要被遣送回国了,而把心爱的夫人——他的事业的共同的支撑者,永远留在了中国。
内山完造先生的夫人是一年多以前——1945年1月逝世的,葬在上海万国公墓。内山完造先生请夏先生题了墓碑,墓的样子很别致,并排两个墓穴是用大理石凿成的两座小小的桥,右边的葬夫人的骨灰,左边的空着,内山完造先生留给自己用的。小石桥向南的坡面上都刻着一行大字和一行小字。大字是“内山美喜子之墓”和“内山完造之墓”;小字相同,都是“内山书店创立者”,开办书店原是他们夫妇俩共同的事业。墓前还有一块平躺着的大理石碑,是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六行大字:
以书肆为津梁
期文化之交互
生为中华友
殁作华中土
吁嗟乎
如此夫妇颂辞这样简短朴质,在别处似乎没见过。两行如实概括了墓主夫妇的事业,两行说的内山完造先生的心里话,两行是夏先生对他们夫妇俩的赞叹。文是夏先生的文,字是夏先生的字,熟悉夏先生的人都一望而知,可是后边就没有落款。1943年12月,夏先生被日本宪兵司令部抓去过,是内山完造先生营救出来的。时间才相隔一年多,上海还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天下,夏先生的名字当然还是不出现为宜。
夏先生对日本军国主义者深恶痛绝。“一二八”战役之后,他从立达学园的瓦砾堆上拣回一块炸弹片,把它当作假山摆在案头。他说他“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作什么诗歌或铭文,“宁愿老老实实写几句记实的话”;还说“照理该用血来写”。在小说《整理好了的箱子》中,他借主人公的嘴说:“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得了什么。”他是作好了什么都该牺牲的准备的,匆匆离开战区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搬出来。后来在日本宪兵司令部受审讯,他拒绝用日语作答;他说他是中国人,在这种场合他只能说中国话。可是对日本的文学艺术甚至生活习惯,他没有一样不爱好的。他喜欢插花,喜欢到了一天也少不得的程度。
夏先生过世后不久,内山完造先生跟一批日侨一同被遣送回国了。在拥挤的轮船上,他一定思潮澎湃,他会想起扔在中国的事业,想起扔在中国的夫人,想起中国文化界的许多朋友,有的已经过世了,有的正在为中国的新生而呼号奔走……他大概不可能料到事态的发展会如此之快,在他离开才三年多一点儿,中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兴奋地作为日本人民的友好使者,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解放了的中国的土地上,最后竟应了他的心愿:“生为中华友,殁作华中土”——1959年他又来中国访问中,突然得了病,在北京去世了;骨灰送到上海,葬在他的夫人内山美喜子旁边。“吁嗟乎,如此夫妇”!来凭吊的人念着墓碑,都会发出跟夏先生同样的赞叹。
1986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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