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情 [复制链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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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情
刘志清
忘不了湖北洪湖区的那个早晨，刚满十五岁的他，饥肠辘辘，蹒跚地走出凄凉的水乡，在血魂般的朝霞里，踏上了一条遥远的革命战争的路程。无情的战争曾使他身负六处创伤，其中有一颗子弹将他穿透，中弹位置距离心脏不到一厘米。但，他却凭着勇敢和信念走出了一条苦孩子的将军之路！
如今，罗坤山已两鬓斑白。1981年初夏，他辞去了昆明军区副司令员的职务，就要飞往沈阳军区担任顾问了。他忽然觉得离不开留下了他的脚印的大大小小的高山哨所，离不开这块刚刚飘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硝烟的阵地，还有那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红军战友……
石板铺成的路把他的车引向海拔四千多米的桥头小镇。1934年夏，红二方面军长征经过这里时，与地主反动武装进行了一场恶战。担任警卫班长的罗坤山亲眼看到自己的团参谋长在弹雨中倒下了。当年的战场已难于分辨，峥嵘的山，起伏的林带都隐在雨雾中沉默着。他刚刚翻完一本厚厚的县志，而其中竟没有明确记载红军路过这里一笔，死去的，没名长卧，我们活着的呢？他猛然想起当年队伍进入云南境内时，团参谋长开的一句玩笑：“呵，将来两眼一闭，有一块大理石做的墓碑，就心满意足喽！”
罗坤山是来立碑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给别人立碑的时候，癌细胞已在悄悄威胁着他的生命——胃癌！辛勤劬劳，久染沉疴，猝然暴发了。从此，无论是星光迷乱的深夜，还是霓霞初透的黎明，一个念头，常常走进他的心田：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都将让后辈为自己立一块什么样的墓碑呢？艰苦奋斗大半生，而不能保持晚节，那碑文将失去光辉的一笔！
军务、文电、会议减少了，生活的节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他有些空虚、寂寞，随之而来的是彷徨。
他走向田园。
沈阳的郊外，绿茵茵的菜地里，看水泵的石老汉发现远处有一位老首长向这边走来。他们相识了。熟了。石老汉敞怀说道：“老罗呵，你这样的高官，现在可真是享清福呀！”
一句话，使罗坤山如芒在背。
第二天，罗坤山爱人下班进屋，不见罗坤山的身影。写字台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说，他想再跑跑。哦，他又从军行啦！
在长春。挂着黑色纱帘的轿车拉着他，驰过闹区，开进了浓密绿荫遮掩的南湖宾馆。罗坤山一走进房间，就火了：“我是来检查民兵工作的，马上离开这里！”
翌日清晨，他早早离开了这座宾馆，奔向一个县武装部。
乡间土路，颠簸的旅程。汽车驶进县境，罗坤山略微凹陷的眼睛眯缝起来：奇怪，前方一台小车始终和他的小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每到三岔路口，那台车的小窗便会伸出一只手臂，示意让别的车和人停靠路边。罗坤山满腹狐疑，让司机撵上前车。真相大白，原来是这个县武装部背着罗坤山派了一台监理车，在给他偷偷开道。
笃！笃！笃！罗坤山用手杖在县武装部的几个头头面前敲击着简陋的地板。他从来还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他要让他们写检查，怎么能怂恿一个退到二线的领导干部脱离群众，对群众摆架子，兜威风呢！
党风呵，党风！罗坤山心底呼唤着。今日的功名在哪？——他要做一个孺子牛般的将军！
春景阳和之际，长白山的雪开始融化。山下，延边珲春的沙坨子村，这天，象荡着一股温煦的风：“罗将军要回来串门啦！”
十七年前，罗坤山搞社教时，曾在这村一户朝鲜族大嫂家整整住了四个月。那年月，日子过得很穷，大嫂每天都背着孩子们给罗坤山煮个鸡蛋，而罗坤山每次又都偷偷给最小的顺姬姑娘吃了。一次顺姬吃鸡蛋被大嫂看见了，气得大嫂打了她一巴掌，随后，又心疼地揉着满是泪水的女儿的脸庞说：“好孩子，你知道，罗伯伯是将军，我们不能让他苦着。”
罗坤山在门口全看见了。他快步走上前，将顺姬抱在怀里，望着孩子和母亲，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今天，罗坤山再次走进大嫂的家，她长久地望着他，随后哈下腰：“啊，你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还没忘我们，感激你啦！”
罗坤山急忙扶起她。他也是苦出身，职位高了，可没有丝毫权利把自己排斥于人民群众之外呀。罗坤山住下了，他发现少一个人：顺姬呢？
原来顺姬已是孩子妈妈了，正在延吉纺织厂学习。罗坤山记在了心里，他是来看望的，不能拉下顺姬。
从珲春返回在延吉停顿的那个晚上，罗坤山在电话中找到了顺姬。当听出罗坤山的口音后，顺姬惊喜得话语带着颤抖。她抱着三岁的女儿赶到罗坤山的住处。一推开门，顺姬不由笑眼噙上泪花。女儿在怀里问：“妈妈，这个人是谁呀？”顺姬亲亲女儿的额头，喃喃地说：“他是我的爸爸，你的爷爷！”
一个性纯似白雪，一个情洁如明镜。罗坤山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克制了自己激动的情绪。
不久，罗坤山回到了沈阳。
轿车开进大院，门口，伫立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站在黄昏下，略为消瘦的身材，很刚健，一口牙，象镶的，暗红、浅黑的面色，精神矍铄。她是高瑞芳老人，罗坤山家过去的保姆。
她已几次来打听罗坤山的归期了，当她看到迎上来的罗坤山奕奕有神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聚拢了：露出了老年人惬意的笑。
她的命很苦。家乡那个堡子，给她留下的是非常贫困可怕的记忆。丈夫患了肺结核，最后瘦成一把柴禾，离开了人间。1964年，一位热心肠的人把她介绍给在东北工作的罗坤山。她不愿去。给大官家当保姆，呼吸不顺畅。后来架不住劝说，去了，准备呆呆看，哪知一呆就是十二年！罗坤山一家把她当做自己家人看待，逢年过节，罗坤山主动问她：“老嫂，你想吃点什么？”
“我……”“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跟你一块吃！”
罗坤山调到云南后，高瑞芳老人搬进了一个普通居民的小巷里。一天，幽深的小巷开进一辆轿车。高大嫂眼睛有点花，但她还是立刻就看出走下车来的罗坤山。
“哪天到的沈阳？”
“今天。”
“呃，今天！”高大娘内心颤动着。
她今年已七十六岁高龄了，自从住进小巷，很少上街洗澡。罗坤山回来后，经常派人把她接去，洗个舒适的澡。她喜欢啃猪蹄，端午节，罗坤山让警卫员把四只肥嫩的猪蹄送到她家。高大娘没有想到，在她孤寂的老年时光，注入了一股令她欢欣幸福的热浪。
……站在大院的门口，她在等他。有什么要事相求吗？她慈祥的目光在罗坤山的身上扫来扫去，终于，说了一句：“你呀，要死在路上的！”
责备？怨艾？痛惜？爱怜？惦念？她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担忧，跑来看望他的。
那年6月，罗坤山被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去北京参加政治协商会议，临上火车前，罗坤山又来到那条小巷，跟高大娘告别。他听说高大娘的家乡遭灾了，特意捎来了五十斤白面。高大娘不解地劝阻道：“你供我一个老婆子干啥？”
“老嫂，你收下吧，要供，也是应该的。”
忽然，高大娘侧脸用衣襟揩着眼角，半天才说：“你呀，心这么好，为什么要得癌呢？”
他安慰完高大娘，又匆匆上路了。此时正是黄昏，他被晚霞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