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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一位正直的中国人的哀思——吴世昌教授的几件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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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09-10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献给一位正直的中国人的哀思
——吴世昌教授的几件事
鲍彤
舅舅死了。死意味着永诀。但这些天,我阖上眼,舅舅的音容笑貌就反复在我面前出现。他总是在议论,不断地议论,论文,论政。远远近近的往事,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又渐渐分开,有的趋于淡化,有的越来越明朗。
二十年以前,也就是那个“史无前例”的第一个年头的上半年,气温骤然下降,从春寒突如其来地倒退到漫长的严冬。万马齐喑。只有声讨《海瑞罢官》的尖叫声倒处处可闻。在一次全国性的座谈会上,有人念念有词地在历诉吴晗同志的“罪状”,许多人用惶惑和沉默来表示抗议。对聒噪的乌鸦,舅舅不屑苟同。对被迫噤声的同志,舅舅是同情的。但他不允许自己沉默。他说话了。
“不过我想,贪官总不比清官好……”,“不过我想,用文海战术是不能判断是非的……”,“不过我想,……”——一半普通话,一半硖石乡音,短短几句,语惊四座,掷地作金石声。乌鸦说,这是马,并且胁迫别人也必须把鹿说成马。舅舅说,这是鹿,你不能靠黑压压的文海战术来封住别人的嘴巴,或者强制别人跟着你胡说八道。的确,吴晗同志是舅舅的挚友,但舅舅当时想到的不仅仅是友情,他是在为常识说话,他要维护常识。他深知,一个民族,一旦把常识丢掉了,随之而来的必是大灾大难。本来是常识,一遇到非常、无常、反常的气候,却成了大不韪。于是,是非问题就成了安危问题。当时我在外地,没有身历其境。我只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他的几句“尖端”的话,那些更“尖端”的话是几天后才知道的。回到北京,我去探望他。我心情非常沉重,舅舅却谈笑自若。我婉转地请他“三思”,他淡淡地说:“我是想过以后才说的。”他反问:“我说得对不对?”我支支吾吾。他望了我片刻,一种责备的目光,不,应该说是怜悯的目光,好象在说:“我的可怜的没出息的外甥!”我战慄了。他是一位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孩子,通常不大会体贴别人的心境。但这次,象非常体贴他的被迫噤声的同志一样,也非常体贴我,他轻轻一转,捡起了别的话题,从此再也没有重提这件事。他怕我难堪。确实,我很难堪,惭愧。我,一贯以唯物论者自居;他,从来不说自己对唯物论有多少研究。但是,在惊涛骇浪中,他比我勇敢,坚强,镇定。真理所在,安危在所不计。“我是想过以后才说的。”舅舅说了他想说的话,也承担了他决非没有考虑过的风险。
谁说共产党人不能向非党人士学习?不仅可以学到知识,学到礼貌,而且可以学到……党性!是的,舅舅使我懂得,共产党人应该而且可以从非党人士身上学到党性——明辨是非的党性,尊重常识的党性,追求真理的党性,告诉别人真理的党性。
舅舅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人们常常说他是一位汉学家。他确实是一位渊博而有独到见解的汉学家。他爱汉学,因为他爱中国。爱中国,可以爱科学,爱技术,爱经济,……但他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在中药店里当了五年学徒,条件不允许他接触其它更有益于拯救中国的学科。在他的四哥、我的大舅舅吴其昌教授——梁启超、王国维、唐文治等国学大师晚年的学生——的熏陶下,他选择了汉学一途。于是出现了“离奇”的现象。他进的是浙江嘉兴的秀州中学,一所外国教会办的学校,半工半读,用两年半时间读完了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却终身与基督教无缘。他在燕京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得的也是美国哈佛燕京学社的奖学金,英文造诣极深,却终身潜心于中国文化: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中国的史料典籍,中国的辞赋诗词。他在燕大二年级时发表的学术论文,得到国际汉学界特别是日本汉学界的推崇,被誉为“文史无所不通”;他本人在当时和此后半个世纪内,一直同日本汉学界保持着密切和友好的关系。但民族大难当前,面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他是坚定的抗日派,不做妥协派,更不当投降派。最初赏识他的,除了顾颉刚先生,还有胡适之先生。胡先生甚至用一些溢美之辞来奖掖他,知遇之甚,可谓至矣!但是,早在“卢沟桥事变”之前,舅舅才二十几岁,就同胡适之就抗战还是妥协展开论战,分道扬镳。他个人的乐趣在治学,探源正本,考异钩玄。但他知道,在那个时候,民族的最强音是不当亡国奴。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他在各大学讲学之余,用了很大的力量撰写时局政论文章。如果说,今天,由于写了《红楼梦探源》和《探源外编》,他被许多人称为红学家;那么,在抗战时期,他是被许多人称为抗日政论家的。他的最后一篇抗日论文是为重庆《时事新报》写的社评,题目大概是《日本投降指日可待》,是在日本投降的上一天写的。第二天,评论见报,几小时后,电讯传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946年暑假,舅舅,伯升舅母,令徽和令安二位妹妹,到上海来,住在我们家中。加上别的亲戚,主客十二人,挤在总面积二十五平方米的两间亭子间中。长辈们睡在床上,晚辈都睡在地下,天气又燠热,无法歇息。大人们常常作彻夜谈,孩子们也不愿睡,都赖在边上听大人谈话。我当时十三岁,初中刚毕业,他们谈的许多内容现在都忘了。唯独谈的那篇《日本投降指日可待》的社评,以及舅舅爽朗的笑声,使我感到胜利的喜悦和民族的骄傲。“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抗日文章”。舅舅这句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
抗战使舅舅拿起政论的笔,胜利并没有使他放下。他接触了政治,认识了中共、民盟和其他民主党派以及无党派的许多朋友。他放不下政论的笔。他是《观察》最热心的撰稿人之一。也在1946年暑假,储安平先生到我家来找舅舅,谈办《观察》的事。那是一天下午,我母亲见有贵客到,没有别的东西招待,就把准备充当晚饭的南瓜盛出来敬客。看到母亲把一碗南瓜端给西装革履的储先生,我觉得有点窘,舅舅却从容不迫地对储先生说:“好,好,老黄南瓜,老黄南瓜,我五姊亲手做的,尝尝!”他们谈了好久,好些我都似懂非懂,只有一句,我完全听懂了。舅舅指着我,对储先生说:“他是我的外甥,快上高中了,你送他一份《观察》吧。”储先生欣然允诺,认真地记下了我的名字。从此,我每星期收到一份邮寄的《观察》。我每期都读。我不完全同意《观察》的观点,但是,它告诉我许多关于时局的信息,也使我知道了钱端升、费孝通、潘光旦、雷洁琼、樊弘以及其他许多教授的观点。舅舅的文章,我当然读得更仔细些。当时上海地下党的力量很强。我从初中三年级起,就陆续受到来自教师和同学的一些启蒙教育,因此,我认为,他当时似乎还不大了解下层劳苦大众,不大了解我们党。但是,看到他骂国民党独裁、贪污、腐败的文章,笔势纵横,淋漓尽致,真使人痛快。是的,他爱中国,但他决不爱中国的黑暗的东西。
第二年,1947年夏季,他又到上海来了,又挤在我家的两间斗室之中。牛津大学聘他去讲学。国民党教育部的朋友则告诉他,他被列入了黑名单,中央大学要解聘他。于是,他就经香港到英国去了。后来,1962年9月,他回国后的最初几天,我去看舅舅,正好翁独健教授也来看他。翁教授一进门,他们两位就做了一个几乎要拥抱的姿势,翁教授称舅舅“老吴”,舅舅称翁教授“拉·柏蒂”,相视而笑。他们二位在燕大是住同一间宿舍的,“拉·柏蒂”是当时燕大同学向翁教授亲昵地打趣时所常用的法文诨名。翁教授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舅舅说:“我没到英国就想到要回来了!郭老可以作证!”原来1947年舅舅在上海上飞机,一到香港,就去找郭老。郭老夫妇以及他们的几个孩子,住在一间极小的房间里。当时是夜间,孩子们都睡在地上,舅舅蹑起脚尖,从孩子们的身上跨过。舅舅对郭老说:“中大要解聘我,牛津要我去,我还没有拿定主意。”郭老说:“去好!不过不要太久。太久了,国内的情况你就疏远了。”舅舅对郭老说:“你看我什么时候该回来,就给我写封信。”确实,后来郭老以科学院院长身份向舅舅发出的聘书,我见过,时间是1962年,编号是001。
这是我1962年才知道的事。但在此之前,我就确信,我的舅舅总是要回来的。解放以后,我给舅舅写过两封信。一次是1956年,我以共产党员的矜持(应该说是幼稚),很不得体地问舅舅:“对人民政府的观感如何?”简直象外交谈判。舅舅很诚恳地回了我一封长信。其中有一段话,大意是:“有的朋友告诉我,新政权好。有的朋友告诉我,新政权不好。我已观察七年。我认为,新政权比旧政权好得多。”第二次是1959年,我以替母亲代笔、姊弟谈心的形式,写了一封长信。其中有些老气横秋的话,如“务必令二侄说中国话,学中国字”,另外也有一些稍为委婉的话,如“异岛雾重,故国春好,廉颇未老,想必能饭”。舅舅给我回了一封更长的信。他说:“你提出廉颇的典故,想来是两层用意。如问我身体如何,我告诉你:两鬓多情,对镜未白,群牙无力,遇食先摇。如问我何时回国,我的回答是,廉颇离开赵国是出于无奈,被迫的,我当然是要回到中国来的。”这两封信,我一直珍藏着。可惜,1966年8月,我被抄家,从此散失。
1962年国庆前夕,舅舅回来了。这对舅舅是很不容易的。当时正是“大跃进”后三年的困难时刻,舅舅不是不知道。那一年,牛津大学向舅舅提出要续聘。美国康奈尔大学也聘他去当教授。澳大利亚和新加坡大学聘他去当中文系主任。令安妹中学毕业,获得英国教育部为中学生设立的最高奖学金,可以免费任择牛津、剑桥等最高学府。但是,既然郭老请他回来,可见国家有此需要,他就举家回国,毅然决然,义无返顾。他的心,在中国。穷?“我是中国人,不怕中国穷。”挨斗?“即使预先知道有这场‘革命’,我还是要回来的。”为什么?还是舅舅自己的话:“爱国,总是要付点代价的。”
舅舅,请允许我问您最后一句话:您认为什么是爱国者的责任?舅舅,您永远不可能用语言来回答我了!但是,舅舅,我知道您的答案。您一生的经历和事迹,就是您的答案。
我见到过一些很爱国的人。他们想把中国的一切都说成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们很善良,但是,如果把信念建立在缺乏了解——更不用说自大或者排外了——的基础上,那么,一旦打开窗户,难免眼花缭乱。舅舅在牛津讲了十五年学,还到过欧洲包括苏联在内的许多其他国家,到过日本,五大洲都有他的老师、学生或者朋友。他了解中国,也了解世界,不断加以比较。他知道,护短于国无益,爱国不在自吹。他知道,中国并不全好,外国并不全坏。外国有比中国好的东西,中国有比外国差的东西。他不爱中国的坏东西,比方说,他从来没有爱过那个“文化大革命”。他只爱中国的好东西,爱中国的解放,爱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爱中国的改革和开放。中国人,中国的爱国者,应该致力于中国的进步。穷,把它变富。落后,就努力前进。
舅舅,您为什么爱中国?
因—为—我—是—中—国—人!
舅舅,什么是中国人的责任?
使—中—国—好—起—来!
舅舅,请安息吧!三天以后,您将长眠在您青年负笈和晚年治学之地。您心爱的中国,将在后死者的努力下,越来越好,臻于现代化。
1986年9月9日晨3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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