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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命力的文学是站着的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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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12-01
第7版()
专栏:

有生命力的文学是站着的文学
  王元化
艺术要发展,要前进,就需要突破,需要创新。我要向那些蔑视机械的模式,冲击因袭的成规,在创新道路上不畏险阻奋勇前进的相识或不相识的探索者致敬。为什么艺术家就不能象科学家一样,可以从事认真思考过的试验,哪怕这种试验仅仅属于新形式的探索?为什么不能象对待科学家一样,也容许艺术家在试验上失败,而不受到非议和责难?我们不能再重复过去那种不分皂白把一切有关艺术形式的探讨一律斥为形式主义倾向的谬误了。在文学史上,随着每个重大历史时期的邅递,都经历了一场艺术形式的变革。尽管莎士比亚仍然象歌德所说的是一位无人可以企及的伟大作家,可是现在哪个剧作者还会使用莎士比亚那种繁缛的充满隐喻和双关语的枝叶披纷的语言呢?今天的小说作者也不会再采用巴尔扎克按部就班去描写宅邸、陈设、人物、服饰、面貌那种整齐划一因而多少显得板滞的表现手法了,虽然巴尔扎克仍然为今天的不少作者所敬重。这并不奇怪,因为十九世纪作家所惯用的表现手法已经不能完全适应表现我们今天生活的气息、节奏、氛围和复杂多变的内容了。现实生活要求充分而完美地去表现它本身的新形式。
在最近一次座谈会上有两位作家的发言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和我完全一致的信念:“只有真的才是美的和善的。”我认为这一说法较之过去出现过的把真善美割裂,或者把真善美并列的观点是更合理的。表现手法毕竟不是文学的最根本问题。我同意另一位作家所发出的呼吁:面向严酷的生活,不要为了追求艺术上的声、光、色的美,而把文学注意力从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和整理的重大生活问题引开去。这位作家用这些话来唤起文艺工作者肩负起时代使命的责任感,并不是对当前进行表现手法探索的菲薄,而是必要的提醒。我们不能把形式或表现手法在文学创作上的作用加以无节度的夸大,应该承认有不少杰出的作家是“不穿制服的将军”。他们并不特别关心形式和表现手法问题,殚思竭虑地在这方面反复推敲,下功夫去精细雕琢。他们在构思的时候,往往把全部精力倾注在人物性格和生活意义的思考上,而在表现这些内容的时候却漫不经心,匆忙落笔,只求达意就行了。这类作品是榛楛弗剪的深山大泽,而不是人工修饰的盆景。它们蕴含着内在美,可以用我国古代文学家陆机所说的“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去形容这类作品的内容意蕴所发挥的作用。应该说它们也是敢于突破敢于创新的作品,尽管写出这类作品的作家没有穿上镶滚金边、威风煊赫的元帅服,但任何人都会承认他们是文坛的宿将,征服人类心灵的大师。
我举出上面的例子,并不是企图贬低在表现手法上追求创新的努力。凡不是随风趋时,竞新争奇,而是踏踏实实,顺应时代和生活的要求,在艺术形式或表现手法上进行新的尝试,都会令人为之欢欣鼓舞。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的探索中,可以继承民族的东西,也应该引进外国优秀的东西。“五四”以后,鲁迅首先把国外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引进到他那和我国传统作品截然异趣的新小说中来,从而开辟了我国新文学史的第一页。如果没有鲁迅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之功,就不会使我们的小说如此顺利地出现今天这种局面。从国外引进新的表现手法这项工作并没有终结,仍应继续下去。十年浩劫使我们成了固步自封的闭关锁国。其实早在解放初“一边倒”的情况下,西方就已成了一个未经探测象被魔法禁锢起来的世界。对于这片陌生的国土,我们虽然一无所知,却信心十倍地确认那里的一切,从社会、政治、经济、工业,直到科技、文化、道德、艺术等等,都是垂死的、腐朽的、行将崩溃的。可是当我们痛定思痛,懂得了必须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之后,通向西方的窗户终于打开了。我们象华盛顿·欧文笔下的里凡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我们并没有看见事实的真象。过去那种坚定的信心,原来是盲目的唯意志论。过去那种深信不疑的确认,原来是经不起事实考验的主观独断。现在我们再向西方望过去,对那些五彩缤纷朱紫杂陈的奇景应接不暇,不免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于是在匆匆忙忙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成套装备和文化艺术的同时,也涌进了贴上洋商标的盲公镜,已经过时的喇叭裤,走了样的开字头。面对这种从未碰到的新形势下的新问题,如果有人主张重袭前清顽固派保存国粹的那种对策,或者干脆采用义和团扒铁路、砍电线杆那套蛮干办法,我是坚决反对的。迷洋心理固然是值得关心和重视的社会问题。但是我们也不必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们应认清这是历史对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封关锁国的无情惩罚。不必强制那些盲目迷洋的人改装易服,还我故衣冠。我们要学会循循善诱,相信他们一旦有了较高的文化素养,他们自会懂得怎样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一些。
应该承认,我们过去在写人的时候很少或根本不涉及下意识或其他复杂的心理因素。现实的人的动作或反动作并不都是象有些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是经过理性的审慎衡量的。他们往往凭着感情冲动或其他心理因素(例如古希腊人所说的“情志”Pathos)去行事。为了弥补这种缺陷,去借鉴现代西方的各种艺术流派是必要的。但是必须要有冷静的头脑去辨认、识别、取舍、融化。我不赞成象某些容易激动的外国人那样一窝蜂地搞什么“热”。西方一些作家所盛行的不断花样翻新的做法并不值得我们效法。是不是可以把那里文艺界不断出现的旋生旋灭的种种新异流派,看作是一种逐新猎奇的风习。罗曼·罗兰曾经描写过巴黎的艺术市场,请读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节场》这一章吧,它会使我们懂得新的并不一定都是好的。面向严酷的生活,不要借“艺术美”回避生活的尖锐矛盾,风中的物体会有各式各样的形态:站着的、摇摆的、倒伏的,但有生命力的文学从来都是迎着压力站着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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