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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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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1-04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小说二题
王 蒙
较 量
不去,不去,绝对不去!
不去,不去,绝对不去!
我不是叫人告诉你了么?我没有时间。对不起,我实在没有时间。工作,是的,山一样的工作。会议,文件,讲话,拍板,签发。还有,我总要读点书,想点问题,总要去看看,去谈谈,是的,我并不想完全放弃我的专业。放弃了专业也不能整天出席开幕式、闭幕式、纪念式、发奖式、庆祝式、欢迎式、欢送式、致敬式……红白喜事!而且,而且,象你这样的学会已经有几十几百几千,打着改革旗号、群众组织的旗号成立起来,躺在大锅里要饭吃……而且你们刚成立三个月,成立三个月还搞什么纪念,还过什么生日!如果拉着我们这些人成天给你们随喜、凑份子、站脚助威抬轿,工作还做不做了?事业还搞不搞了?群众还见不见了?这样下去,简直是……
赵主任下班回到家,妻子一跟他说参加中华风光学会成立三个月纪念会的事,他就火了。他已经复信谢绝、请秘书代谢、电话谢绝、当面谢绝、婉言谢绝、斩钉截铁地谢绝五六次了。怎么又找到自己家来,找到老婆头上!赵主任把已经在肚子里转过多次的愤慨之词又在肚里转了几遍,强压怒火,垂头丧气地说:
“没时间,我实在去不了。”
“恐怕不太好,”妻子微笑着说,显得比他有教养也有涵养,“小鲁来找了好几次了,上次人家在家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你见着人家没说几句话就一口回绝……”
“我当时赶着去开另一个会……”
“噢,另一个会就能赶,他这个会就连露个面都不成吗?小鲁说了,不用去讲话,不用把会开完,你到主席台上坐一坐,十分钟就行……”
“这不是形式主义吗?我成了摆样子的了!”
“你净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人家小鲁也很实在。人家说,你去,会议的规格就不同了,就可以租到会议厅的正厅,就可以来记者、发消息、上电视,就可以报销会议经费、还可以提高标准……而且,你去了,张老、李老、刘书记、苏主席他们才可能去,而且,张老还会答应当他们学会的名誉会长,学会的经费……”
“那我更不去了!”赵主任提高嗓门,“噢,让张老当他们的名誉会长,朱教授当会长,小鲁把自己封一个副会长,再让我们所有的头头脑脑去祝贺,其实这个学会,我看是大家给小鲁抬轿……”
“怎么能这样说?小鲁也给大家服务么,夏天在青岛,冬天在深圳特区,人家已经宣布了学术活动的计划了么!”
赵主任看了看妻子,觉得奇怪,怎么完全站在小鲁方面?几天来,已经不止一个人向他忠告:不去不好。难道不去参加中华风光学会的成立三周月纪念真有点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导致了众叛亲离的后果了么?
妻子胸有成竹地安排晚饭。
饭桌上,儿子喝了一大口啤酒以后,问道:“爸爸,您真的不去风光学会的会?”
“嗯嗯。”
“那就是您不对了。小鲁从前跟咱们住街坊,您文化大革命当中在家听候处理那阵,他妈妈还给咱们家提溜过两条带鱼……再说,咱们喝的这个啤酒,也是托人家小鲁买的呀!”
“什么?”
“什么什么的!您做了官,六亲不认了,我们得认呀!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脱离了群众……”
“这个鱼罐头,也是小鲁送来的,”妻子平静地说,不等赵主任的抗议,连忙接着说:“我把那条香烟送给他了,你抽多了,容易得癌……”
电话铃响了,赵主任起身走向卧房兼书房,回头告诉家人:“要是小鲁的电话谈那个事,我不接。就说不在好了。”
妻子和儿子相视一笑。
在隔壁房间,听不到具体的字音,但是听得出笑声和话声的和谐融洽。
一晚上赵主任埋头处理文件,快十二点了,他才顾上拿起当日的报纸看。
有极轻柔的敲门声。
妻子去开门。回来说,小鲁来了,只需要对他讲一句话,一分钟就行。
小鲁给他鞠了一个躬,坚定沉着,谦虚文雅,用讨好的目光死死盯住赵主任,吐字清晰地说:“我从张老那里来,他答应了出席我们的会,担任我们的名誉会长。这是他最近发表的一篇回忆长征的文章,他叫我带给您,还说请您指正。对不起,打搅您了……”
张老参加这个会?上次张老为合资企业开工剪彩,他没去。后来机关里的同志都告诉他,张老问了,“赵主任呢,怎么没有来?”
第二天,机关的同志都劝他此会还是参加的好,你不参加,人们只能认为你是摆架子,比张老的架子还大,对张老也不够尊敬。
“那就再问问李老、刘书记、苏主席、黄厅长、陆局长他们……”他对秘书说。
半个小时后,秘书告诉他:“李老说如果张老去他就去。刘书记说已经得知张老和李老都去的,所以他也一定去。苏主席说多半会去的。黄厅长、陆局长……说听您的,您去他们就去……”
三天以后,到了开会的那一天,一大早,小鲁来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他们都来……”
赵主任长叹一声:“去,去,一定去!”
到了会场,进了贵宾休息室,见到了刘书记、苏主席、黄厅长、陆局长……只是并没有张老和李老的影子。赵主任一阵怒火上冒,觉得自己上了小鲁的当。他可知道现在一些年轻人啦,拿他的名字去骗张老,再拿张老来压他。说也怪,他又有理又有权,但最后总是乖乖地听从小鲁他们摆布。
小鲁兴高采烈,忙上忙下,与各位首长专家握手、摄影、摄象,倒茶,送纪念品。容光焕发。
赵主任没顾上再寻思张老李老为什么没来,掌声热烈,气氛红火,融洽和谐的气氛使他不再钻牛角尖。一次成功的会议,正等待着他们这些贵宾迈上主席台,主席台上挂着鲜艳的红绸横幅。他已经学会,出场的时候含笑扫视一下大庭广众,略略地挥一挥手。

太忙。友谊也就成了奢侈。一位没有忘干净名字的小学时同学。想谈谈:吃着烤白薯走过的胡同,老师的绰号,爱噘嘴的同位子女生。一位老同事,结婚时吃了许多脆枣,值夜班时六轮手枪走了火……叙旧就象什锦火锅,好吃,需要吃得起。他推辞掉了。
等离休以后,他一定天天吃什锦,喝着董郎一类酒怀旧。冲这一点,也得废除终身制。
但是秘书还是要他接见了她。她老伴十天前死了。死者是无官无名无足轻重的角色,是他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但是死了,重要了最后一回。而且女同志说,有重要的话,面谈。
女同志含泪给他鞠了一个深躬。五十多岁样子,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喘气挺重。他吃了一惊。年轻时候,他们这一辈人对领导倒是衷心拥戴尊敬。轮到他当领导了,他更习惯的是被抱怨,如果不是嘲笑和没完没了的纠缠。
“谢谢您!谢谢您!”女同志用嘶哑的嗓音说。准是哭哑了的。“我丈夫最后的时刻还说到了您。”
什么?说到我?怎么会说到我?吓了一跳。死人的事是很麻烦的。不开追悼会就更麻烦。要停尸谈判。讣文上要加更好的形容词。党龄要往早里算。不光彩的一切要往没里平反。还要解决亲属的城市户口,通往火化的道路坎坷崎岖。
女同志含泪而又不无欣慰地继续讲下去:“我丈夫说,他一事无成,他微不足道。但您关心他,您关心了他。您是唯一关心了他的领导。现在您的职位和声望更加显赫了,而他得到了您的关心。您使一个小人物临终时感到了温暖。谢谢您!死者感谢您,九泉含笑。后死者也感谢您……对不起,我耽误了您的时间,再见,告辞了……”
请留步!这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毫无印象,却奉献了跨越两岸的感激之情……无功受谢……但是,怎么办呢?对一个服丧的未亡人说,不,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丈夫,你的感谢象是在发昏,没有什么值得温暖和感激的……
“这个这个,”他说,“请保重,请节哀。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留下地址和姓名……”他看到了女同志眼里的泪花,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五天以后,随着汽车驶过一个坑洼时的大颠簸,他想起来了。两年前,他担任厅长的时候,去省委开会,随着一个颠簸,车抛锚了。司机说,要半个小时才能叫另一辆车来。他没有法子,便走入附近的一个居民楼。恰好他的身患不治之症的一位下属的下属住在这所楼里。他去看望了他。他看到一个苍白的蓬首垢面的病人,因他的到来而显出笑容。他永远忘不了病人从被子下面伸出的细瘦枯黄带汗的手。那手握他的时候,竟比他的健康高贵的手有力得多。回家后为洗手打了三遍扇牌香皂。他没有说是因为车的引擎出了毛病。他没想到这个病人又活了那么长时间。
他不知道应该自责还是自慰。需要一种古板的诚实、冒着刺伤善良者的危险,退回他不配得到的感激?还是就这样接受了一个人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掌心发热,确实有许多待援的手伸向了他。(附图片)
江 帆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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