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范永怀——记父亲黄克诚二三事 [复制链接]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遗范永怀
——记父亲黄克诚二三事
黄晴
永远忘不了父亲最后的时刻，心脏跳动的节律急骤下降，心电图象拉成了一条直线，人世幽冥之间竟只是几秒之隔，父亲离去了，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
在悲恸中，我沉思着他的一生。也许，人生的毁誉荣辱都将为岁月的流逝洗涤冲淡，唯有祖国的大地，生活的川河会收容一代垦拓者一生坚韧的努力。爸爸，安息吧，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您做了自己应做的事，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逝者如斯，往事依稀……
对父亲的记忆仿佛是从1959年庐山会议后开始的。以前，他极忙，孩子们多住校读书，见面机会似都不多。1959年后，他闭门思过，倒是常能见他阅读书报或默默散步的身影。有时，他悄悄到郊外察看庄稼长势，下雨时，他用脸盆接水测量降雨量，与田间望岁之心同享欢欣。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关心国事了。对个人的逆境，他倒能坦然处之，只是无工作可做，不免非常苦恼。
1965年，中组部找父亲谈话，安排父亲去山西工作，他挺高兴。对于职位之类，他不介于怀，只是希望有事可做。他很快地打点行装书籍，急匆匆地一人前赴山西。临行前，他希望孩子们每月给他写封信，谈谈学习和生活情况，但我们却不大守信用，于是父亲来信要求我们“履行诺言”。但不久，“文革”初起，父亲被“学生娃娃们”“揪”回北京，后又被“监护”，开始了长达五年、音讯全无的参商之隔。回想起自己当时对父亲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未满足、思之每每心痛。
1972年，有人通知母亲可以和父亲见面。在京郊的一所兵营里，我们见到了暌离五年的父亲。他苍老了，步履有些蹒跚，但一谈起话来，我发现，他精神上一点没垮，思想依然活跃，兴致勃勃。他急切地询问“外面”的情况，为祖国建设的每一点成就感到欣喜，也为当时社会的许多不正常状况担忧。从种种迹象看，他这些年来生活得很不轻松，但三个小时的谈话中，他语不及私。
1975年，父亲被解除监护，安置到山西。他的状况稍好了一些，可以四处走走。暑假时，我去山西看他，同他去五台山区跑了一趟。抗战初期，他曾带部队从这一带经过，我也曾在附近插队四年。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汽车堵积了数里之遥。父亲在路边坐不住了，要去前面看看，我劝他别多事，他不听。他来到事故现场，发现是一辆汽车与拖拉机碰蹭，车还都能开。于是他把双方司机找到一起协商，看能否把车错开疏导交通，司机说有责任问题，他当即表示：我负责。但司机仍表示为难，他只好作罢。事后，我抱怨他管闲事，父亲说：“几百辆车堵在这里，耽误生产上多少事情，我看不过去。”对他来说，不论大事小事，他只问当做不当做，当做，便直道而行。我觉得他有几分天真，但又想，世界上多少事情就是凭借这种精神做成的。
在党内，父亲算是个意见较多的人。有一次，我劝他，成事不谏，没用的意见不要提了。父亲说，1958年，他曾对一次军事行动有些不同看法，但考虑事情已经基本决定，就没提意见。事后多年来，心里一直为此负疚。他说，人都有局限性，一个人的意见也许不正确，但形成了想法不在讨论中提出来，恐怕就更不对。他一生从不看风使舵，他曾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没学会革命，就先学会了世故。
在一次聊天中，我流露出对工作不耐烦的情绪，父亲讲了这样一件往事，长征后，他被派到另一个部队当政委，由于一些误解和山头门户之见，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说，不给开饭就自己钻到连队大灶吃，开会讲话人走了一多半，只要剩一个人，也要旁若无人地讲。就这样硬磨了近半年，和干部、战士互相了解了，建立了感情，工作就顺利了。他说：我赞成你们做一件事就要钻进去，搞到底，这样才可能搞出点名堂；患得患失，受不得冷遇，坐不住冷板凳，就什么事也做不好。父亲谈话不搬弄名词，不故做玄虚，他总是从丰富的阅历中提取一些有教益的事实开导人，使人感到一种历史和经验的厚度。
父亲为人简易，生活要求简单，除下下围棋以外，似无其它嗜好。家里孩子们开玩笑说：爸爸也太缺乏个人生活乐趣了，这也是一种“异化”。父亲在精神上也是朴素的，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不失常态，完全自然地和别人平等相处。在家庭中，他没有俨然父道，时常向学理工的子女询问科学技术方面的知识。我们常和他讨论，争论问题，有时“政见”不合，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他喜欢争论。他说，他和彭老总相知甚深，吵架的次数却是最多的。
晚年，父亲双目失明，且为病魔苦缠。他仍力所能及地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不愿过多麻烦别人。他坚持用冷水洗脸擦身，保持着坚强的精神状态，直至昏迷。在他那衰病的躯体里，有一颗不甘于做弱者的顽强的心。
父亲辞世而去，也许，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对亲人活生生的感受。1972年，当我们第一次见到系狱五年的父亲，妹妹曾写了一首小诗抒发心绪，现谨抄录，奉献于父亲的灵前。
当你死去的时候，
你墓上没有大理石的丰碑；
只有一抔绒绒的新土，
春来正是绿草青翠。
亲人们在心底葬下你平凡的名字，
它并不标志着成功与尊贵；
唯有生活的川河收容你一生的努力，
向死者呈上最后的安慰。
但骄傲吧，
你尽可藐视那显赫一时的帝王，
象千百万垦拓者一样自豪无愧。
你自觉地选择了艰难，
是为了把幸福带给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