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8阅读
  • 0回复

家庭小夜曲〔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1-25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家庭小夜曲
〔短篇小说〕
凤章
黄仲魁不会抽烟,独爱小酌。酒量并不大,小酒盅两杯足矣,而且是在晚餐时喝。三餐中,他一向对早餐随便,中餐马虎,却特别讲究晚餐。这还是在职多年形成的习惯:八小时工作完毕,让脑细胞轻松轻松,浑身筋骨舒散舒散,慢悠悠地来上两盅美酒,几样合口的小菜,其乐无穷,恍若神仙。再则,儿女们早晨中午都在各自单位食堂就餐,只有晚餐在家里吃。灯下,一家人围着餐桌团团坐,配上双卡收录机里飘出的优雅、轻松的乐曲(简直就象作曲家专为他家晚餐谱的),吃着谈着笑着,洋溢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天伦之乐。光此一项,这晚上一餐,也显得非凡。而今他离休了,依仗富有的时间这一优势,亲自上菜场,亲自下厨房,更是把晚餐搞得尽善尽美。
橐橐橐橐,高跟鞋敲着楼梯的声音,这是大女儿蓓蓓回来了。橐橐橐橐,上了二楼,上了三楼,钥匙声,门开,进来了。长发披肩,秀气的脸,飘飘逸逸、红白相间的蝙蝠衫,同样飘飘逸逸的长裙,窈窈窕窕,如风摆柳,如燕展翅,轻盈盈地径直进了房间:“爸,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声音嚅嚅的,甜甜的,尤其那个“爸”字,象蜜里浸过,油里拌过,酥酥地甜到心底。
“葱油爆虾,糖醋排骨。怎么样?小姐。”
“嘻嘻,太棒了!爸爸万岁!”女儿欢呼。穿衣镜前,梳理波浪似的长发。
“明华要来吃晚饭,是吗?”
“爸,看你,知道了还要说。”女儿撒娇地一扭腰。
黄仲魁笑了。他喜欢大女儿的这种娇气。
哒哒哒哒,快速而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小女儿珠珠。一身苗条的湖色连衣裙,外面套件水红薄呢小坎肩;小圆脸,透着聪敏的大眼睛,一头秀发并拢,在后脑勺上扎了个马尾巴。娇小玲珑,且又风风火火,厂里同伴都叫她小豆豆,这名字叫得真妙。你看她上楼下楼、进门出门,就象颗小豆儿蹦蹦跳跳的。进家来直奔厨房,大喊:“饿坏了,饿坏了”,拈起只油爆虾便往嘴里送。
“丫头哎,中午怎不吃饱呀,看你饿的。”黄仲魁心疼地说。
“厂里菜不好,人家吃不下嘛。”
其实,厂里食堂饭菜,花样相当丰富,可她每天中午总是五分钱菜汤二两饭,将就一顿,留着肚子晚上来家补充。在厂吃饭是自己的钱,回家吃饭刮娘老子的。好个机灵鬼!
嗒啦,嗒啦,脚步好沉,好慢!还伴着急促的喘息声。这是老伴回来了。她是图书馆管理员。打烊了,读者散了,她还得把一本本图书杂志收拾好,插上书架;然后又挤车,然后又步行,经过一条小街,有时还不忘买些儿女们喜吃的水果、老头子喝的好酒以及烹调用的酱醋糖盐味精等物品回来,因而到家总比两个女儿迟。
黄仲魁连忙开门,从老伴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尼龙绸手提袋。又是一袋子新鲜得发亮的香蕉苹果。老伴常说,两个女儿皮肤所以那么白,就是从小吃苹果吃的。而今长大了,更得给她们多吃些苹果。可她自己呢,却越来越干瘦了。脸上黄巴巴,眼梢的鱼尾纹,和鬓边出现的几丝白发连结起来了。她年轻时可是象大女儿那样俏丽,细细的腰,丰满的迷人的胸脯,白皙的面庞上荡着甜甜的笑窝;举止动作却又如二女儿那么活泼、灵巧。而今这些在她身上都消逝了,只能从两个女儿身上看到她昔日的风韵。
“看你累的,老伙计!快歇歇,快歇歇。”他总喊她老伙计。近三十年的老夫老妻,风风雨雨连在一起,甘苦共尝,着实恩爱哩。他又怜又疼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她的年岁并不大,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往昔的劳累,预支过多,使她的身体变得很弱。
每天最后一个回家的是儿子强强。他在市内一家报纸广告科工作,任务是招揽广告,有承包额,无须坐班,工作时间是弹性的;且有自备嘉陵轻骑(此件花去老头子落实政策补发工资的三分之一)来往驰骋,按理可以来家早,然而,他是男子汉中的活跃人物,交游广,三朋四友,不到临开晚饭时间不回家。呵,摩托声,忽戛然而止。儿子回来了。一米八的个子,一身猎装服,一头烫得卷曲的黑发,骑士的风姿,英俊而潇洒。有这样虎气生生的儿子,谁都会感到骄傲的。
儿子回来便是开饭的号令,为什么还迟迟不动声色呢?老伴儿瞄了黄仲魁一眼。
“再等等,明华要来吃晚饭。”黄仲魁说。
“还要等,人家都饿坏了。”珠珠嘟起了嘴。
未来的女婿要来吃晚饭,哪有不等之理?做母亲的黄巴巴的脸上闪出舒心的微笑。“珠珠,再等等吧!”她从尼龙绸袋里选了一只大苹果,朝小女儿扬了扬:“吃只苹果点点饥好吗?妈妈替你削!”其语调、表情,就象哄逗一个三五岁的娃娃。
儿子已卸掉上装,只穿一件鹅黄的短袖毛巾衫,竟不嫌凉;衬出两臂鼓鼓的好生结实的肌肉。他打开了收录机。华尔滋,不对,翻一面;探戈,不对,换一盘;小夜曲,好得很,优雅、悦耳,听着增加食欲。
蓓蓓看看表,“爸,妈,不等了。这个人哪,说六点半准来,现在快七点啦。”
“再等等,蓓蓓。”母亲说。
“不,谁叫他不守约,来了罚他饿肚子。”
啃苹果的珠珠,象小豆子那样蹦起来:“好呀,开饭罗!”不容分说,便和强强把靠边的餐桌搬到屋正中。
老夫妇两个无奈:开饭便开饭吧。
六样菜(其中自然包括两盘下酒的冷盘),全是黄仲魁一个下午的杰作,铺了满满一桌。这时黄仲魁便不动手了,俨然一国之主,往正中一坐。自有大女儿拿筷(他专用的象牙筷),小女儿拿酒盅,儿子从酒柜里拿出洋河大曲,给他斟上酒,于是乐滋滋地开怀小饮起来。
饮酒不可无话,据说喝闷酒要伤身体。这个家庭的晚餐桌上话题是丰富多采的。蓓蓓在纺织公司经理室当秘书,谈的是市场信息,毛绒呢罗,时新服装,什么色彩线条,流行款式等等。珠珠是一家大工厂车间统计员,谈的是工人中的各种琐闻、人际关系,以及奖金、福利、青工的穿着、恋爱、交谊舞会等等。最吸引人的还是强强,不愧是在报社工作的消息灵通人士,从国际到国内,从社会上的奇闻怪事到各种小道消息,简直无所不晓。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凭这几个儿女,他,已经离休了的黄仲魁,竟也能端坐小餐桌,天下事尽知。何况还有广播,还有报纸,还有电视。虽然电视仅是十四英寸黑白的。
黄家晚餐桌上的话题不光是外面的,也有家庭里面的,所谓家常话。比如,此刻正进行的就是。做母亲的看到大女儿有点郁郁不乐(大约因为未婚夫失约的缘故),悄悄地、关心地问道:
“蓓蓓,你和明华的大事,什么时候办?”
黄仲魁呷了口酒,乐呵呵地插嘴:“就这个国庆办了。”
“这哪成呀,”蓓蓓说,“东西还没全呢,怎么个办法呀!”
老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都愣住了。东西怎不全呢?衣服,单、夹、绒、皮;被子,四床三面新的,还不包括另两床鸭绒被;鞋子,高跟、中跟、平跟皮鞋,以及凉鞋、拖鞋、旅游鞋,一应俱全;箱子,有皮箱、樟木箱;灯具,有台灯、壁灯、吊灯、装饰灯;还有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十四英寸彩电、飞人牌缝纫机、双缸洗衣机……这一套嫁妆,把老头子落实政策补发工资的三分之二加上家中几乎所有积蓄,全花上去了。这还不算家具。家具是男方办的,那是一套最时新的十一件组合式的家具,一律腊克罩面,闪闪的照人脸庞。还缺什么呢?
“爸,你忘啦,我们的彩电是预购的,明华去家用电器商场问过,说10月份还不得到货。”
“那有什么!反正以后要到货的,早到迟到都一样,你们照样结婚就是。”
“爸,你倒说得轻松。新房里连一架电视都没有,怎么行呀!”
怎么不行呢?他想说,我和你妈结婚,床是木板拼的,被是两人各自原来的蓝旧被;休说没有这个机那个机的,连桌子板凳都是从机关食堂暂借来的。他们的这个婚,照样结得甜甜蜜蜜、热热闹闹的。然而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说出口必然遭到餐桌上三位年轻人的嘲讽与反驳。他们会说,你那是什么时代?你那是五十年代!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八十年代,是电子计算机时代,是信息时代,是人类遨游太空的时代!难道要我们向你们学,再退到你们那个落后的年代么?时代不能倒退,历史不能倒退,亏你说出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来。这些年轻人思想敏捷,言词锋利,在新与旧的问题上,不会对他这个老头子客气的。唉,积蓄已经花掉,全套嫁妆已办,面对娇滴滴的爱女,自己儿女心肠重,自甘情愿,何必说些不识时务的话呢,还是喝酒为妙。端起酒盅,悠悠地呷了一口。
“妈,还有呢!”女儿嗲声嗲气地继续进攻,把身子一斜,亲昵地紧偎着母亲。“那件东西你还没答应给我呢!”
“啥东西?”
“妈——”女儿把腰枝连连扭动起来。“你坏,你明白,你还问。”
不单做母亲的心里明白,桌上的所有家庭成员心里都明白,蓓蓓要的是外婆的那串金项链。那是外婆临终时给母亲的纪念品。只要去金属制品商店加一下工,变成一件双鸡心的金项链,胸前一挂,富贵堂皇,多气派!
这串金项链,母亲心里早已另有安排。她想留给未来的儿媳。她和老头子商量过。黄仲魁自然一百个赞成。这对老夫妻,都是山东籍,为孔老夫子家乡人氏,虽说对三个子女都疼爱,然对儿子却又特别看重一些。金项链将来归属儿媳理所当然。何况他们已为大女儿的嫁妆花去几乎所有的积蓄。
“外婆那串项链,妈现在留着,那是妈的纪念品。”
“妈,你就不能留给我做个纪念吗?”
“蓓蓓,你结婚的东西不算少啦,你爸和我差不多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母亲声音发颤,似在向女儿乞求。
这可恼了另一位小公主珠珠:“爸、妈,你们给姐姐什么,我不反对;可我声明:姐姐结婚有什么,将来我也得有什么。缺一样我不答应。你们可别偏心。”
人小话不小。话里含骨头。蓓蓓意识到,珠珠的话虽是对爸妈说的,实际是冲着她来的。这个骄横、任性而妒忌心又重的丫头,不好惹,她得小心些。于是她缓和地悄声问:“珠珠,难道你也要那项链?”
珠珠回道:“你要,我就不能要?”
“妈妈是外婆的长女,外婆把项链留给长女;我是妈妈的长女,妈妈当然要把项链给我了。”
“这是外婆规定的,还是妈妈规定的?还是你自说自话?”
“喂喂喂!”骑士风姿的强强敲敲桌子,对着姐姐和妹妹揶揄说:“好意思吗?爸爸妈妈都健健康康的,你们倒争起遗产来了”
“你就什么都不要么?”珠珠反问。
“我什么都要,但这都得靠我自己挣,靠我的智慧,靠我的才能,我不会依赖家里的。”
蓓蓓嘲笑道:“别嘴硬了,强强,你那‘嘉陵’是你挣来的?”
强强语塞,脸红。然而立即又抖起精神:“我将来会把钱还给爸爸的,决不会象你——贪!”
“你说啥?”
“你贪,太贪!”
“爸——”蓓蓓叫道,“你看强强,他,他骂人!”
爸爸是个和事老,摇摇头,苦笑笑:“嗨,你们这些孩子呵!”端起酒盅,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这个幸福家庭的晚餐,不欢而散。
骑士披上猎装,带着余愠,匆匆下楼,跨上“嘉陵”而去。去影院?赴约会?上舞场?还是联系业务去?谁也不问,反正这已习惯了。大公主对镜子理了理长发,头一扬,说是到未婚夫家去,也走了,只是出门时把门重重地碰了一下,以示心里还有抑郁之气。小公主倒是蛮开心的,把收录机拎进房间,随着快节奏的音乐,噼里啪啦在练习新学的一种舞步。只有做母亲的,撑着瘦弱的身子,在厨房里吭哧吭哧地收拾锅灶,洗涤碗筷。
黄仲魁叫道:“珠珠,轻一点。”然而未见回答,却听到“嘭”的一声,房门关上了。音乐声和随着节拍的舞步声,陡然低了几个分贝,象从紧闭的木箱里发出来的,带点闷音。
黄仲魁突然感到身疲力尽,急想倒下来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附图片)
插图:高燕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