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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山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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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2-15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里山外
何洁
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三个月,是佛门四众结夏修行的圆满日子。这期间,有一年一次的“自恣日”(僧尼互相批评、忏悔),有超度亡魂的盂兰盆会。几场功德焰口,将阴森森的法事变成了热热闹闹的民间娱乐活动。低层次的佛教,基调不是玄黄,而是温馨的桔红色。普照寺就是这样一座弥漫着人间烟火生趣的尼众道场。去年的安居期,我又到了那里。
这座肃穆不足幽古有余的禅宗寺庙,深藏在重峦迭翠的四川灌县青城山后。主峰早已被隔世的风雨蚀去棱角,不再年少气盛,就象三门供奉的那尊文革中断臂的笑弥勒,用他的大度包容世上的冷暖枯荣。
这儿有四季普照的阳光,透明的空气,清冽的泉水,苍郁的古柏林。你可以寂寂地守住满山的静,散步乡间小径,欣赏朝暾晚霞,看黄牛吃草,鸭儿戏水。
当夕阳坠入丛林,殿上传来的诵经声,法器的奏鸣声竟被袅袅炊烟托上青霄。若不是如潮的蛙声和如雨的虫鸣声提醒你,你会觉得自己是在欣赏天外飘来的音乐。
这座仅有十名比丘尼的寺庙,不借教敛财,空谈彼岸、坐食百姓。她们奉行的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清规》。佛教徒“六和敬”的传统,在这儿被完好地继承下来了。八十三岁的主持如清师,成天笑口常开,十分随和。对新旧社会,她是有比较的。有一次我听见她在经堂里教训一个调皮的小尼:
“你们这些女子是专门赶上好日子来出家,不怕土匪来拉你们的肥猪;不担心想吞庙产的豪绅拉你们去打官司;不要你们抛头露面到红尘去托钵化缘……比起我解放前过的日子呵,你们不晓得好了多少!”
如清师身上散发的那份厚重的人情味,将寺庙变成了祥和的“大家庭”:几个失去父母,不堪兄嫂虐待而出家的小尼脸上有了光泽;新近痛失爱女,悲恸不已的大嫂又有了笑容;那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居士在庙中长期调养后恢复了健康;三位在十年大动乱中被迫还俗的老尼也在这里找到衣食住宿。
我欣赏此种恬淡宁静的山居生活与单纯和谐的人际关系。每次去普照寺,如清师必率尼众到大殿石阶前相迎:“总算把你盼回家罗!再不回来,我安心叫小和尚进城接你啦!”
一口一个“家”,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佛法揭示命相的缘由过于深奥,她老人家只怕到圆寂也不会“菩提般若”(觉悟),但她却有比深奥的佛法更贴切实用的“劝世文”:“你吃斋一世还莫如善事一场!不要怕吃亏,忠厚忠厚,越忠越厚嘛!”“人善人欺天不欺!要学会忍让,猪吵卖,人吵败!修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回去不要缠住你的男人闹啦!”——面对呼号求助的农妇,如清师总是给于“笑布施”,使泪流满面的农妇都含笑归去。
也有几个被自己的亲人折磨得寒心断肠的老婆婆,最后索性背上罄锤包袱,搬入庙中长住。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整天木讷着脸、寡言少语的张婆婆和爱打哈哈、扯起嗓子唱佛偈子的陈姑婆。前者含辛茹苦将亲侄养育成人,却遭到侄儿及其媳妇的虐待。后者被儿媳叫着“废品”,随时担心被处理掉!
被儿子媳妇视为“废品”的陈姑婆,其实又勤快又麻利,斋堂、锅灶,只要她伸手一抹,全部开光变样。庙里人人喜欢她,遇上阴雨天,无法下地做活时,都爱聚集在她的小屋里,听陈姑婆闲说聊斋。一天,她向大家谈起前年进省城的故事。
“好容易卖了肥猪才进了一趟省城。我的姑小姐呵(她总是这样称呼众小尼,多次禁止不成),险些被吓掉魂!去商场嘛,在街沿边等了半天,就是穿不过马路——自行车、汽车、还有嘟嘟叫的打屁车(摩托车)牵线线一样,没有断纤!想去文殊院,去问路嘛,一个姑娘把我朝反方向指,害得我又走回北门火车站!第二天,总算找到文殊院,你想烧香,屁股上跟上了几个偷儿,我怕丢了钱包,连头都不敢磕……”
顿时,小屋里回荡着欢悦的笑声,居士们和众小尼的脸上都泛着红晕,连昏黄的灯光也变亮了,变年轻了。
远处传来野狗的哭夜声。山雨,依旧在摇着朽坏的门窗。我无法相信,此时此刻,自己是置身于一座凄风愁雨的深山古庙之中。
人的爱总是需要释放的。感情的互补使庙中人尝到了家的温暖。“摩诃衍”大乘之船不会将这群善良的弱者载到阿弥陀“净土”(西方极乐世界),她们的去处是豆架瓜棚,田畦溪流,在阳光下劳作,在灯光下做针线,缝补彼此残缺的人生。
风摇塔铃,昼夜不息。陡然想起马克思的至理名言“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细细琢磨,领略到更深一层的理趣。
一九八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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