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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的选择——北京大杂院居民吴银春、王东菊夫妇访问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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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3-24
第3版(科教·文化·体育)
专栏:

尊严的选择
——北京大杂院居民吴银春、王东菊夫妇访问记
本报记者 金 凤
细米巷居委会管理92个大杂院,院内的绝大多数居民是普通工人、中等文化程度,大专毕业的寥寥几十人,出国留学的一个没有。听说有两位中学教师,到美国呆了一年回来了。我决意拜访他们。
在一所大杂院角落的一间平房里,住着这两位中学教师,31岁的吴银春和王东菊夫妇。
我推门进去,打量一下他们的住房。靠墙一面摆了一套组合柜,对面是双人软床和大衣柜。靠窗放着一张写字台,组合柜和双人床之间塞了一张双人沙发,房中还塞了一个火炉,人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们谈话时,他俩三岁的女儿只得捧着一个洋娃娃在床上玩。
我开门见山,说明采访意图。他俩起先有些犹豫,后来还是痛痛快快地谈了这一段难忘的经历。
王东菊的大舅在美国杰弗逊市开了两家中国餐馆。1979年,他回中国探亲,对王东菊说,可以帮助她和吴银春去美国念书。王东菊和吴银春从北京外国语学校毕业,在中学教英文,很希望有机会出国深造。她当然感激舅舅的好意。1981年夏天,这一对年轻夫妇满怀着希望,到了美国杰弗逊市,一心一意,准备上圣路易大学。
谁知他们的希望竟落空了。原来,东菊的舅舅根本不想让他们上学,他的如意算盘是,找两个既便宜又听话的餐馆帮工。他经营的餐馆有200多个座位,经常雇用八九名工人。他的大儿子已大学毕业,还有三个孩子正在上大学,都是自己支付学费,星期六和星期天在餐馆帮忙。他的经济条件不错,全家六口人四辆汽车。住房也很宽敞,却让东菊和银春住在地下室。当然,地下室也有空调,有地毯、成套家具和卫生间,但毕竟是地下室呀。虽受怠慢,东菊和银春却忍受了,以为这只是暂时住一住罢了。
他们一到美国,舅舅就安排他们去餐馆干活。东菊在店堂端盘子,有时也帮忙收账。银春先在厨房干活,又到酒吧间学着调酒,还帮忙修理家具,送货、运货,什么都干。起先,他们以为,是舅舅帮助他们到美国上学,经济担保人是他,入学手续是他办的,飞机票的钱是他出的,理应给舅舅的餐馆帮忙。他们也准备,入学后半工半读,一边学习,一边到舅舅的餐馆打工,挣得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费用。
谁知,这位舅舅根本不打算让他们上学,坚决不让他们去学校报到。一拖再拖,学校开学期错过了,他们无法上学了。只得忍气吞声,在舅舅的餐馆干活。可舅舅又有意压缩他们的收入,拚命延长工作时间。东菊一星期干六天,银春一星期干六天半。每天上午9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一天干14小时。他们不拿工资,只分小费。起初,每人每月分到400美元,后来增加到每人每月600美元。收入比在国内当然高得多,可他们是在美国干活呀!她舅舅十分精明,从来不雇用美国人,只雇墨西哥人和中国留学生,价钱便宜嘛!每小时3.5美元,这是法定的最低工资。加上小费,每人每月1000多美元,比他俩的收入高一倍。她舅舅少付他们一半钱,却让他们干一个半人的活。他有他的“小九九”。他们是他从中国大陆带来的亲戚,吃住在他家。他正好使用他们的廉价劳动力,还可借此压低其他工人的工资。工人辞职不干,尽管走,反正有他俩顶着。他们早晨7点起床,9点上班,干到晚上11点,累得精疲力尽。没有休息,没有娱乐,更没有学习的时间。她舅舅还严格禁止他们私下与别人交谈。一些来餐馆吃饭的中国留学生和美国人,都同情他们的处境。有人劝他们另找工作。可是,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一离开舅舅,舅舅很可能会向美国移民局告发。他们会被当作非法入境移民,被遣送回国。他们是中国人,要维护中国人的尊严。还有一些人给他们出主意:向移民局告她舅舅非法扣留他们。这样做,可以追回应得工资,还能上学。但他们又不忍心这样做。他毕竟是东菊的亲舅舅呀!他们告了他,将使他在杰弗逊市大丢其脸,餐馆生意不好做,他在当地也难站住脚。
他们忍气吞声地在美国呆了一年,只感到无比的屈辱。在中国虽然生活水平低,但他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他们热爱自己的专业,生活充实,学生很尊敬他们。在美国虽然收入多,但他们是舅舅的廉价劳动力,生活没有自由,也没有意义。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回国了。
东菊舅舅知道他们要回国,暴跳如雷。他扳着指头给他们算帐说,他们在美国一天挣的钱,顶得上他们在中国一个月工资。他又说,只要他们好好干,他决不亏待。但他们去美国的唯一目的是上大学,更好地掌握英语知识,回国教学。既然不能上学,他们决意回国。
他们走那天,舅舅没有理他们。他们自己坐长途汽车到堪萨斯州,从那里坐飞机到旧金山,再从旧金山乘飞机回北京。
清秀文静的王东菊说到这里,轻轻叹口气:
“我是1981年6月13日去美国,回北京刚好是1982年6月13日,出入境同一天,真巧!我们去美国一年,真如做了一场梦。”“我们真正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一切为了金钱。在那种社会熏陶下,亲舅舅照样认钱不认人,一心只想剥削我们。他还要让我二舅去美国。二舅根本不懂英文,肯定是到他餐馆厨房当苦力。我把去美国的处境告诉二舅。二舅听了我的话,没有去。我这位一心只求金钱的大舅前年去世了,可能操劳过度。这些事,我过去一直不肯对外人讲。对人只说我身体不好,适应不了美国的生活方式,回来了。总是自己亲舅舅,说出来令人伤心。”
吴银春在一旁微笑着说:“我们想继续学习的愿望,回国后实现了。我们一面在中学教英文,同时在教育学院进修。学校很照顾我们。东菊生了孩子,还要坚持教学和上学。学校给她减轻上课时间。她本来每星期上10节课,现在只上5节课。我原教初三英语,现在教高一英语。东菊教高二英语。我们两人现在一月收入200多元,负担一个孩子,够过了。”
王东菊抬起头来,粲然一笑:“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生活得充实、愉快。刚回来那阵,不少人说我们傻。有人说‘就冲你们每月拿1000多美元,再受苦受气也得留在那里。’有人老问我们:‘回来了,后悔吗?’我总回答,没什么可后悔的。这里有我们自己的祖国和亲人,有我们心爱的事业和学生。对国家和社会作点贡献,是我们追求的人生价值;培养学生,就近孝敬父母是我们的一种乐趣。人不能当金钱的奴隶。我们在那里收入高些,并不幸福。在舅舅也是餐馆主人的监视下,象哑巴和机器人一样干活,是十足的奴隶。回国后我们是国家的主人,也是生活的主人。我们紧张地生活、工作、学习和抚养孩子,生活是充实和有意义的。”
吴银春严肃地说:“美国是一个金钱万能的社会。单纯为了挣钱,我们可以在美国呆下去。代价是丧失了我们的尊严和事业。在金钱和尊严之间,我们作了尊严的选择。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傻。但鲁迅先生有篇著名的文章《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我们宁愿当傻子,不做那种聪明人和奴才!”
他的话说得多么好啊,显示了有气节的中国人应有的尊严和自爱。在这两位身居大杂院的普普通通知识分子身上,我看到了民族自强的希望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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