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7阅读
  • 0回复

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罗汉岭前吊秋白并忆鲁迅先生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1-10-21
第3版()
专栏:

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罗汉岭前吊秋白并忆鲁迅先生
曹靖华
我常想,二十多年来,中国革命文艺及革命文化的战士们,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极端残暴卑鄙的白色恐怖下,始终坚贞不屈,英勇战斗,走上正确道路,树起革命文风,是由于中国人民的英明领袖毛主席及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而鲁迅先生与秋白同志并肩奋战,粉碎了敌人的迷雾似的文艺思想的作用,也是很大的。尤其是对第三种人及对“民族主义文学”的论战,对中国当时文坛,确是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像秋白的“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等几篇文章,连敌人也不能不折服。这些都诚如鲁迅先生得悉秋白落入国民党魔爪中时,在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夜来函所云:“它事极确,上月弟曾得确信,然何能为。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这确是中国人民不能弥补的大损失。
这里顺便说明几句:“它”是秋白,是生平与友人通信用的符号,“鲁迅书简”中偶尔可以遇到这样的名字。这是由“维它”或“史维它”简化而来。后两名从一九二三年起,在他主编的新青年季刊(由月刊改的)上,偶尔可以见到。而“史维它”及“史铁儿”,均由STR(如“海上述林”书脊上所印者)之音译而来。STR则为STRACHOV一字的缩写,也就是秋白俄文姓CTPAXOB之英文拼音。“鲁迅书简”中偶尔还可遇到 “它嫂”两字,这就是称秋白爱人杨之华同志的。
秋白被害后,十六七年来,中国革命人民,尤其是中国文艺界,始终怀着悼念他的沉痛的心情。但对他就义时的情景及就义后的种种,除当时报纸略作记述外,至今再未见提及。秋白是我生平受教最大的严师益友,也是冰雪中过从甚密的相知。他被害后,十余年来,再一忆及,他的声音笑貌,就活现目前,而对杀他的敌人,则更恨入骨髓了。
十余年来,时时幻想着怎能有机会去凭吊一下秋白墓及就义地,并对当时的情况作一番访问呢。
今年七月,中央人民政府组织了南方老根据地访问团,令我参加。我才有机会赴长汀凭吊秋白就义地。
八月二十四日晨九时二十分抵长汀,这是一九二七年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福建苏维埃政府所在地。
车直驶西街县人民政府。因事先未与县府联系,县长早晨即因公下乡,由朱其昌秘书招待。我们述明来意后,朱秘书立即派人邀了张仁福、刘玉堂两位来。
张仁福是职业抬棺人,是当时亲殓秋白,替秋白抬棺人之一,现年五十八岁,住长汀西街。其他三个抬棺人现已无下落。刘玉堂是贫农,拾粪人,现年四十七岁,住距城约五里之黄田背村。这是现在能找到的秋白就义时仅有的两个目击人。
长汀中学西,有一小公园,当时名列宁公园,敌人占领后,改名为中山公园。这是秋白就义前用刑餐的地方。
由此往西,距城约半里许,公路北有小山一座,名罗汉岭,岭脚及山腰处,荒冢累累,气象阴森。岭前有一小草坪,直抵公路。原为清末收容聋盲无依老人之养济院废址,现虽成草坪,但尚有屋基可辨。草坪正中即秋白就义地。
由此往西,不及一里处,公路以北,丘陵起伏,名盘龙岗,为秋白墓穴所在地。遗骸今年七月已由长汀县府起出,装入瓷坛内,存县府。墓仅剩一穴,黄土乱砖,堆积穴旁,土色新鲜,宛如昨日所掘者。当时曾口头请朱秘书转达,建议长汀县府,将遗穴填起,修一衣冠冢,并立碑石,留作纪念。
据张仁福说:秋白同志是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在长汀东约九十里之水口被国民党钟绍葵所俘。被俘后,押至长汀,囚西街福建省立第七中学伪三十六师宋希濂司令部内。当时居民均不知被押者为何人。
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将囚人押至中山公园吃刑餐,园内虽未住兵,但因囚人用刑餐,门禁森严,居民不能入内,故当时园中情况,一概不知。隔墙听有歌声,至所唱何歌,也难辨别。据云所唱者为国际歌。
当日上午约十点钟,刑兵将囚人押往刑场,未绑。囚人着小衫,短裤,鞋袜,意态从容。行至罗汉岭前,靠山脚处草坪正中间,面对罗汉岭,盘足而坐。刑兵即宋希濂卫士,用盒子枪由背后射击,一弹毙命。事后,居民见布告,始知被害人为瞿秋白同志。
被难后露尸至午后四时左右,始有人送棺木一具,张仁福说,他亲自代为装殓,并抬至盘龙岗埋葬。
拾粪人刘玉堂说,他当日上午,同平常一样,入城拾粪,由西街经过时,正遇秋白就义。所述目击详情,与张仁福无出入。
午后四时半离开长汀。夕阳里,汽车徐徐的驶过了秋白的就义地,直向瑞金驶去了。
罗汉岭慢慢的留在身后……秋白的面影,浮现到我的心头,秋白的音浪,激荡着我的耳膜……
秋白,那大约是一九二一——二二年吧,我们在莫斯科,你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你的一叶肺已经烂了,说你顶多不过支持三几年。但你总不肯休息。讲课时,有时累得面色苍白,连气都接不上来了,但你还是‘诲人不倦’地讲下去。后来真支持不下去了,就在莫斯科近郊疗养,我几乎每星期日都去看你,你每次都是兴奋得忘了病,忘了一切,口若悬河地谈论着。你说苏联真是一座琳琅满目的革命的宝山,你要拚着你的病弱的生命,把革命的宝贝更多地运回中国来。
你那时躺到床上,床头没有台灯,你就把吊灯拉到床头,拴到床架上,俯到枕上写文章。你要把当时还是“世界之谜”的苏联实况,把“共产主义的人间化(注)”告诉给斗争中的中国人民,告诉给世界劳动者。你要在工农大众面前,把帝国主义者对苏联的谣言揭穿,叫大家辨清道路,不要信那些吸血虫的鬼话!
秋白,那大约在一九二三年吧,你回国住在北京东城你的一个本家那里。我去看你,有一次我把我的第一篇译稿——柴霍甫的“蠢货”交给你看,你看毕就在你主编的新青年季刊上发表了。那给了我多大的鼓舞呵。你教我多学习,多介绍。你说中国文艺土壤太贫瘠了,教我作一个搬运肥料的肥田的农夫。
我记得,你住的房间里有一张小风琴。你正在译国际歌,斟酌好了一句,就在风琴上反复地自弹自唱,要使歌词恰当的合乎乐谱。你说国际歌已经有了三种译文,但是没有一种译得好,而且能够唱的。你要把它译得能唱,让千万人能用中文唱出来。
秋白,在学习俄文中,我常把所遇到的困难,特别是原意懂而中文不易表达得好的那些词句,同你商量。有一次,我随便提到柴霍甫的剧本中两个人物吵嘴时那样最普通的例:“Видапи,мы”,我照直译为“我们见过的”,你改为“我们见识过的”。这些小节,将近三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加一个字,显得多么生动!秋白,你能把极枯燥艰深的哲学论文,译述得那么细腻,委婉,动人!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文章,透过你的天才的笔,在中国广大的文艺读者的心中生根,开花了。
大约是一九二四年吧,你在上海,我把我译的第一部译稿——柴霍甫的“三姊妹”,寄给你看了之后,改了一些地方,就介绍给文学研究会列入丛书出版了。你当时写信说你完全用药养着命,在极端艰险条件下,从事革命工作。我时常写信向你请教,每个问题你都详细地解答,有些简直是长篇大论地详述。
大革命失败后,我逃到莫斯科,不久你也到了那里。旧地逢故人,真不知话从那里说起!一天傍晚,我们在大教堂附近的莫斯科河畔散步,你谈到我走后武汉各方面的情况……王一飞同志被害了,罗觉同志被害了……最后你谈到中国极需要苏联的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的介绍,你教我专力在这方面工作。你说应当把介绍苏联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当作庄严的革命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那是一九二九年吧,我由列宁格勒到莫斯科,临走前到你住的地方——柳克斯去看你。你总是像从来那样的昂奋,那样忘我地为中国人民打算。你谈起文艺大众化问题,谈得几乎使我误了火车。
那是一九二九年呢?一九三○年呢?你最后一次到了列宁格勒,在我家里畅叙半日,不意那些相会,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的会见!
你回国后,一直到一九三三年我回国以前,我经常收到你同鲁迅先生在国民党反动政权对苏绝交的情况下,想尽方法给我往列宁格勒寄书刊。其中有你们办的半公开,或不公开的刊物,如“文学导报”,“十字街头”,“文学月报”,“前哨”等等。我在那些刊物上辨出了你在白色恐怖下,用宋阳,易嘉,范易嘉等等不同的笔名,写出了火热的,战斗的文艺理论批评的文章。
我那时也不断寄些苏联的书报,托鲁迅先生转给你,有时为防特务没收,每种寄双份,甚至寄三份,分批寄,或经西欧转寄。用尽心思要逃过国民党的没收,把苏联的书刊寄到你手里。记得你收到格拉特柯夫的长篇“新地”时,立即译了出来,并且还写信告诉我说:“这书已译好,交商务印行,出版时,我要写一篇序文印在书前,这序文只有五个大字,就是:‘并非乌托邦!’”谁知你无限心血凝成的那部译稿,沪战时,竟被日本帝国主义强盗烧毁了。现在仅剩你遗稿中的第一章的残稿。秋白,你的译稿被强盗烧毁了,但是,你替中国革命打算的一颗赤心,任何强盗的烈火都烧不毁的!秋白,你理想中的“新地”,为了这“新地”你终于慷慨以身殉之,这“新地”,在英明的毛主席的领导下,在中国出现了!
一九三一年秋天的时候,我在列宁格勒利用暑假,译完了“铁流”的附录部分,没有功夫再将该书最主要的一篇长序译出来。鲁迅先生又急着将书出版,于是就请你在那“岩石似的重压下”,将那篇序文译了出来。鲁迅先生当时往列宁格勒去信说:“铁流长序在此已另请人译,那人你是认识的。”但却没想到是你。那真是作者之幸,译者之幸,中国广大读者之幸呵!那译文,直到现在为止,恐怕是空前的译笔了。鲁迅先生在该书编校后记中说:“没有木刻的插图还不要紧,而缺少一篇好的序文,却实在觉得有些缺憾。幸而,史铁儿竟特地为了这译本而将涅拉陀夫的那一篇翻译出来了,将近二万言,确是一篇极重要的文字。读者倘将这和附在卷末的‘我怎样写铁流的?’都仔细地研读几回,则不但对本书的理解,就是对于创作,批评理论的理解,也有很大帮助的。”接着又说:“在现状之下,很不容易出一本较好的书,这书虽然是一种翻译小说,但却是尽三人的微力而成,——译的译,补的补,校的校,而又没有一个是存着借此来自己消闲,或乘机哄骗读者的意思的………”
秋白,在那样阴暗的时代,你都是用烈火一般的热情,来鼓舞对苏联文学的介绍。当“毁灭”出版的时候,你用J·K·的笔名,给鲁迅写信说:
“你的‘毁灭’的出版,当然是中国文艺生活里面的极可纪念的事迹。翻译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名著,并且有系统地介绍给中国读者,(尤其是苏联的名著,因为它们能够于伟大的十月,国内战争,五年计划的英雄,经过具体的形象,经过艺术的照耀,而供献给读者。)这是中国普罗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虽然,现在做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只是你和N同志的努力;可是,谁能够说:这是私人的事情?!谁?!‘毁灭’和‘铁流’等等的出版,应当认为一切中国革命文学家的责任,每一个革命的文学战线上的战士,每一个革命的读者,应当庆祝这一个胜利;虽然这还只是小小的胜利。”
秋白,一九三四年二月七日的午后,我到了上海,到了当时不公开的鲁迅先生的家里。晚饭后,鲁迅先生把我引到一个房间里。那房间虽不很大,但却极整洁。后面有一个窗子,靠窗有一张条棹,棹上铺着雪白的棹布。棹上放着削好了的铅笔,毛笔,墨盒,信封,拍纸簿等。棹前放着一张靠椅。靠后墙放着一张单人床。鲁迅先生站定之后,从容而低沉地说:“这是秋白逃难住的房间,一切布置照旧,你就住在这里吧……”说毕我们就又到了二楼鲁迅先生的书房而兼作卧室里。靠窗是一张书棹。我坐在棹右边的藤躺椅上,鲁迅先生坐在棹前的转椅上,棹左边坐的是广平。鲁迅先生一面回想着,一面从容而低沉地继续说:“……那是秋白逃难住的房间。他不断受猎犬搜索,追逐。他像地老鼠似地到处逃。有时一天迁三四个地方。有时被追逐到不得已时,跳上野鸡汽车,兜几个圈子,到半路再下来走。到最危险的时候,就逃到这里,住到你住的那个房间里……他等了好久,没有等着你,不能再等了,到那边去了。”他习惯成自然地随口说出了“那边”两个字之后,想到是在家里说的,于是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到苏区去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来了,他去了……”我只感到沉重,口里说不出话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凝视着鲁迅先生的沉思的面孔,心里想着:“先生,你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危险的情况下,来庇护一个布尔塞维克!……”
这样的革命的友情,宇宙间什么暴力能够折损呢!
秋白走了,鲁迅先生念念不忘地怀着惜别的心情。他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九日的信中说:“它嫂平安,唯它兄仆仆道涂,不知身体如何耳。”
秋白被害后,鲁迅先生在悲痛之余,用“诸夏怀霜社”来编印“海上述林”作纪念。在一九三六年一月五日的信中说:“我们正为它兄印一译述文字的集子,第一本约三十万字,正校对,夏初可成。”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七日信中说:“它兄集已排完……几乎都是发表过的,然无论如何,这么一来,他的译文,总算有一结束了。”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函中说:“它兄集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成,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而今竟已归土,哀哉。”
但是,秋白,你所努力的“新地”,在毛主席领导下实现了。你的“新地”上开遍了使全世界亿万人羡慕的中国人民胜利的奇花。这奇花是用你自己的和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灌溉出来的。
秋白,这诚如二十年前你所要大书特书的:“并非乌托邦!”
(注:秋白的一篇通讯)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