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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与“观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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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6-01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文艺纵横谈

“感觉”与“观察”
滕云
“感觉”和“观察”作为作家掌握世界的不同感知形式,本来是相互联系、融为一体的,近年来在人们的观念中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在议论作家作品的时候,“他(她)有敏锐的观察力”之类赞词很少被人想到提及了;“他(她)的感觉真棒”才是时行的褒语。作家的自我宣言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当年鲁迅曾向世人告白他所致力的是写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郁达夫曾转述一位外国作家的话“我为阅世而生,为观察而来”以“代表我的意思”;一位当代作家则说:“我相信一句话,文学是一种分泌”,“我觉得写战争……干嘛非要熟悉当时的环境?按你心中的战争去写就行了”,“我没有见过我的作品中的×××,就可能写得更漂亮”。
这就是变化。先前所重,时下所轻。“观察”落伍,“感觉”兴行。这意味着什么?一说这是进步,革故鼎新。先时文学关注社会、人生,所谓心外宇宙的纷然万象,故而强调观察;如今文学探索灵府、心态,所谓心内宇宙的玄秘幽夐,自然着重感觉。从写物到写心,是文学正经历的历史进化过程,理应由感觉力而不是由观察力当令。另一说颇不以此为然,认为现今一些作家评论家对“感觉”的崇尚,乃是对西方文学之昨日时髦的趋附,说明现代主义思潮对我国当代文学的冲击已达于创作主体感知世界的方式这一属于艺术创造心理质素的层面,观察与感觉在创作和批评价值观中的涨落,反映着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对当代文学影响力的消长。
这些看法大概各有是处亦各有偏处。我这里不来辨说是与非,只想小议高扬感觉和感觉力,贬抑观察和观察力可能导致的某种文学状态。
一是可能使文学虚化。尚观察与尚感觉之辩,使我想起我们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礼记·大学》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按唯物的解释,就是通过实践和观察穷究事物以获得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按陆王心学的解释,则是“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做”,因为据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现在是否存在着一种文学的“心学”呢?一位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乔治·杜亚美曾说过:“使现代的小说家感兴趣的,与其说是明显的现实,不如说是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即“心灵这个唯一真正的现实”;现代小说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是为其自身而存在,而是为了它与内心深处的联系而存在的”,“现实在这里是心灵的派生物”。既然如此,作家的“格物之功”确实“只在心上做”就是了。换句时新的话说,作家之能事,创作之能事,就是“找感觉”、“写感觉”。内省功夫代替了外察功夫,“中得心源”代替了“外师造化”,一心内运代替了放眼世界。结果,在文学作品中,世界本体、现实、社会生活就以感觉化的、精神化的、心灵化的虚象形态去代替或屏蔽了客观的、自在的、经验的实体形态。由于某些崇尚时新的作家重感觉而不重观察,现实在文学中淡化了,更确切地说,是被虚化了。
另一种可能是文学趋于个人化。立足于观察的作家,“为阅世而生,为观察而来”的作家,所写的是他所阅之世,是“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人生”。这样的文学,即体现着作家的主体性但不是主体化的,所写的是客体而非主体。立足于感觉的作家,视现实为心灵派生物和寄寓物的作家,所写的就不是或不一定是客体,而是主体了。这样的文学,具备主体性诚无论,很可能还从主体性走向了主体化乃至个人化或扩大了个人化的圈子化。人生、社会无涯际,个人的心灵再博大,个人的感觉再深刻,也只是一己的博大一己的深刻。英国著名现代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这样谴责某些作家的“该死的自我”,说它“把一部书的趣味、主题、情景、人物都狭隘化了,来反映作者个人”。她说得是公允的。还应当看到,作家如果以一己的感觉自诩自足,对借广泛而缜密的观察来不断充实、深化、扩大、更新、升华自己的感觉缺乏兴趣,到头来终会使作家原有的感觉能力(即或是颖异绝伦的艺术感觉力)退化,日见其苍白艰窘。“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刘勰语),感觉若无观察为雄飞之羽翼,就不过是虽五色斑斓却只能小飞百步的山雉。“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楚辞》句),良好的感觉纵使如骏马,但如囿于一己心田,而不展望大千世界,也难以奋蹄万里。作家不屑于“观察”,而孜孜矻矻乞灵于“感觉”,别说反映时代的文学,最后恐怕连个人的文学也保不住。
还有一种可能是文学因此而玄化。苏珊·朗格说得不错:纯粹的主观世界,人们是无法用理性去接近的。作家写自己的感觉,哪怕是独特的感觉,如果所传达的是常态的经验,则人们可以读解、意会、欣赏;要是所写的感觉是纯属他个人主观世界的东西,那么别人就会莫名其妙。近年我国文学、绘画以及其他一些艺术门类,也开始出现使人“无法用理性去接近”的作品了,这样的作品大抵是作家艺术家“写感觉”的成果。其中或有真正的杰作,但确也不乏被作者和论者“当作新颖独创”其实是“神思纷乱而未加琢磨的粗制滥造之作”(桑塔耶纳语)。
极而言之,厚“感觉”而薄“观察”,颇有导致文学虚化、个人化、玄化的可能。我这里讲的是“写感觉”的负面价值,主要是把“写感觉”作为创作意识、创作态度讲的。“写感觉”作为艺术手法、技巧,以及作为特定创作个性、创作流派的构成因素,另有它的正面价值,在此不必多说。但运用“写感觉”的才能和技巧,也要适度才好。当然,“观察”的价值也有正负面。作为“直面人生”的创作意识,“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鲁迅语)的创作态度,作为体物传神的艺术技巧,“观察”都是值得肯定的,观察力不应被作家遗落淡忘。使观察流于自然主义、浅层次的照相主义和见物不见人的社会写实主义,流于谨貌失神的和繁缛冗细的铺陈堆砌,则不可为法。杜子美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我们采取“不薄感觉爱观察”的态度也许是比较适当的。持此态度,看到和刈除“观察”与“感觉”的虚花病叶,我们当代文学之树的长势必将会更加旺盛,我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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