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罪犯到反战斗士 [复制链接]

第6版(国际)
专栏：纪念七七事变五十周年

从战争罪犯到反战斗士
本报记者　孙东民
那是1956年夏天，中国政府基于人道主义的宽大政策，宣布对1000余名关押在中国的日本战犯免予起诉，释放回国。
回国前夕，他们在中国抗日烈士的灵前宣誓：决不允许残酷的侵略战争重演，决不再走罪恶的道路，致力争取中日两国人民永远友好。
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是否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们对那场战争怎么认识？“七七事变”50周年前夕，记者走访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听他们介绍了自己的体验。
重逢
在众多的日中友好团体中，有一个由原侵华战犯成立的组织——中国归国者联络会（简称中归联）。采访中，中归联的朋友讲起这样一件事：
两年前10月的一天，48位花甲老人赶到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去迎接一个来自中国的代表团。等到代表团进入大厅，老人们忽地围了上去，顾不得周围惊讶的目光，大声呼唤着：
“哎呀！孙所长、金指导员，还有吴班长、关护士，可把你们盼来了……”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代表团一行8人的眼前晃动：“啊，认出来了！这不是富永、大河原吗！这不是高桥、山中吗！……”
大家的眼睛湿润了，激动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上百只手紧紧地握了又握。
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时隔28年之后重新见面；这是奇迹，因为迎接的一方正是过去参加过侵华战争、又在抚顺或太原的战犯管理所里生活过6年的战犯。而代表团的成员，都是受过侵略战争之苦、又是在战犯管理所工作过多年的人员。当年，谁也没有想到今天双方会以这种形式再次重逢——中归联的朋友邀请战犯管理所的职员访问日本。
短暂的访问一晃而过，代表团每天都被诚挚、热情的气氛包围着。在东京、大阪、仙台、广岛，一次又一次的座谈会、欢迎会和家庭访问，排满了日程。因时间紧张，不得不分批与几百位中归联的朋友叙旧。座谈会上谈不完，日本朋友们便请他们到家里过夜；实在挤不出时间了，也要在车站见上一面，说几句感谢的话。家住名古屋的渡边，在管理所时患过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情绪狂燥。这次见到当年的护士，为了表达他的感激之情，跪在地上直流眼泪。有位老人正因病不能走动，他托人捎话说：“管理所的先生、医生、护士都是救命恩人，恕我在日本的村落里向诸位遥拜。”有的遗属特地带着已故的丈夫、父亲的遗像与代表团会面，感谢为自己丈夫、先父治好了“心灵和身体的病”。一位家属说：“管理所的先生们有着真正的人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厚、如此美好的人的表情。”
临别时，沟口代表欢迎委员会讲话时说：“我们过去都是侵略过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无法估量的痛苦与损害的战犯，在管理所里也曾进行过种种反抗。是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等伟大的领导人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政策，使我们反省了过去的罪行，明白了作人的道理。”
在战场上是枪对枪的敌人，在管理所里是管制与被管制的对象，经过一段曲折的过程之后，双方成了朋友，甚至在家属之间也保持着友谊的交往，这不能说不是人间的奇迹，历史的奇迹。然而，奇迹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任何尊重历史的正直的人都知道，这种奇迹是遭受侵略之害的中国人民创造的，也是原战犯们对那场侵略战争进行了真正、认真反省之后，矛盾转化的结果。中归联的朋友们回忆起战犯管理所的那段生活时，无不表示，这是在中国共产党人宽阔的胸怀感召下，在一场世无先例的“对人的改造”中出现的奇迹。
人道与宽大
50年代初期，在抚顺和太原的管理所里共关押过日本战犯1062名，其中1017名在1956年夏天分3次被宣布免于起诉，释放回国。经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判刑的只有45名，没有一个被判处死刑，至1964年全部释放回国。
几十年后的今天，原战犯们仍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实，尽管他们曾忠实地执行过“杀光、烧光、抢光”的侵略政策，用残忍的手段屠杀过无数中国人民，手上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但是在战犯管理所里，中国政府并没有用以前侵华日军对待中国人民的那些手段去对待他们，而是给予人道主义的待遇，尊重战犯的人格，保障战犯的生活和健康。
中归联的朋友们说，当他们刚进入管理所时，绝大部分人仍露骨地表现出对中国人民的敌视和轻蔑，叫嚷“战争中杀人掠夺理所当然”，但管理人员还是努力唤起他们作人的理性和感情：“由于始终受到人道主义的待遇，顽冥不化的我们也逐渐恢复了人的良知。经过对战争本质的学习和认识，开始站在被害者的立场上反省自己犯下的罪行。”
富永也是这样，他曾因不认真坦白被指定住在一间地下室里，而那间房子正是关东军囚禁过抗日志士的地方。他说：“在那间房子里，看到抗日英雄们用指甲在墙上磨成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坚决斗争’、‘日本鬼子’等字迹时，想到自己的所为，才第一次开始理解被害者的立场。而只有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回顾自己的行为，才会认识到什么是侵略。”
中归联许多朋友们回忆起，1956年夏天中国人民最高法院对罪行严重的战犯进行宣判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对悔改态度较诚恳的战犯宣布免于起诉时，每次被告席上都出现失声痛哭的情景。那是他们对自己的罪行悔恨的泪水，也是对中国人民的人道与宽大的感激的泪水。站在证人席上的证人们的愤怒目光和证词，表达了受害的中国人民对侵略战争的切齿憎恨。已故原中归联会长、原日军中将藤田茂在他返国后的言论集中，谈到当他站在被告席上，听到第一位出庭作证的一家被杀的张葡萄老人充满愤怒、痛苦、憎恨的控诉时的感情，他说：“那时我心痛如割，肝肠欲裂，良心的呵责涌上心头。我恨不得要求这位老婆婆踢我、咬我、打倒我……我愿意判我以极刑……”
记者最近在富永先生家访问时，他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一个B、C级战犯的战后史》。富永在写他当时的感受时说：“在6年里，虽然我们曾产生过‘要杀便杀’的自暴自弃的心情，进行过反抗，但代表中国人民管理、指导我们的人，尽管本人或亲朋都曾受害，还是压制着个人难以忍受的感情，依照国家关于‘恨罪不恨人’的高度人道主义精神耐心地温暖地对待我们。他们那种态度、那种心灵，使我们顽固的心扉如同极地的冰块遇到春天的太阳那样徐徐融化，重新唤起我们做人的本性。”
中归联的朋友们真诚地把抚顺战犯管理所称为“再生之地”，是他们“由魔鬼变成人”的地方，也是中国人民用博大的胸怀化干戈为玉帛的历史见证。去年，由原战犯组成的代表团又一次访问了“再生之地”，由其家属组成的访问团也专程参观了管理所，拜访了原管理所工作人员。中归联代表委员大河原孝一，多年来一直与管理所原所长孙明斋、金源等保持频繁的书信来往，去年一家三代人特地去抚顺看望“恩师”和朋友。
为了悼念中国爱国烈士和表达反对侵略战争的意志，中国归国者联络会最近作出决定，在“再生之地”建立纪念碑，作为历史见证，永传后世。
揭露军国主义
这次采访中，中归联的朋友们反复表示，那场战争是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的，没有任何理由屠杀中国人民，日本人也没有任何理由被派往中国去打仗，那一切完全是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政策造成的。中归联的朋友们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得出一个结论：控诉日本军国主义，反对侵华战争，是日中友好的前提。
中归联代表、住在北海道的大河原表示：“成立中归联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反对侵略战争，追求和平，日本人民与中国人民要永远友好。日本只有承认过去侵略的历史事实，进行深刻反省，才能理解中国人民，才能构筑两国的友好关系。基于此，我们以反省自己的过去为基点，走重作新人的道路，在回国前夕就决定成立这个组织。”
1957年9月22日，中国归国者联络会在东京正式成立，会员包括全部在战犯管理所生活过的战犯。据介绍，几十年来，除极个别的人自食前言，对日中友好运动持敌视态度之外，绝大部分人不改初衷，为反对侵略战争，为两国的友好奔走呼号。30年来，他们坚决反对敌视中国的政策，揭露过去对中国的侵略罪行，从事积极推进恢复邦交正常化的活动。在两国邦交正常化之后，他们仍不间断地以自己的切身体验控诉侵略战争的本质，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势力抬头的倾向。由于种种原因，中归联有一个时期曾出现过分裂，自去年重新统一之后，又再度加强了各种友好活动。中归联会员听说中国方面要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建立展览馆的消息，把回国后的各种珍贵资料1000多份赠给了展览馆。为纪念“七七卢沟桥事变”50周年，中归联决定在全国各地开展各种讲演活动。
中归联的朋友作为那场侵略战争的参加者和见证人，出于对自己过去的行为负责和要后世不忘历史，他们之中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的战争体验撰写成书，已出版的就有几十种。书名为《侵略》、《三光》、《天皇的军队》等著作，以大量血淋淋的事实揭露了侵华日军的暴行，震惊了日本社会；《从中国归来的战犯》等书，记录了中国战犯管理所的生活。
原战犯鹈野，自小受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思想毒害，相信“中国的领土将全部归于日本，日本将征服全世界”的谬论。他从士官预备学校毕业时接过两把刀，要他去斩杀中国人。在他参加侵华战争的4年里，在湖南、湖北等地残害过大量中国老百姓，是血债累累的战犯，被中国特别军事法庭判刑13年。回国后，他用8年的时间写出《菊与日本刀》一书，详细叙述了如何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如何犯罪，如何得到宽大的过程。当谈到写书的动机时，鹈野说：“我要向社会揭露自己在中国干了什么，我要向年轻人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今年七·七前后，鹈野要在纪念会上发表讲演。
中归联的朋友积极控诉侵略战争的行动，得到广大日本人民的支持，但也受到仇视中日友好的人的破坏和捣乱。有一个时期，他们不仅在就业方面遇到困难，还常常遭到威胁恐吓。日本社会上一小撮人至今还叫嚷那场侵略战争“是把中国从欧美人手中解放出来的解放战争”、“是日本为求生存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这完全混淆了战争的性质，为侵略战争辩护。这种动向，引起广大有识之士的反对和警惕。在这种情况下，中归联朋友们的正义行动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中归联的朋友一直没有停止自己反对侵略战争、追求和平的行动。因为他们相信，日本不走军事大国的道路，警惕军国主义思潮再次泛滥，才真正符合日本自身的利益，也才能对亚洲和世界和平作出贡献。（附图片）
图为原抚顺战犯管理所所长孙明斋（右三）、金源（左一）应邀在原战犯国友俊太郎（左四）家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