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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学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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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08-27
第8版(副刊)
专栏:

三位老学者
戴平
1981年秋天到1982年暑假,我到北京大学哲学系进修美学,星期天常到姑父茅以升家。有一次,姑父在闲谈中讲到北大两位著名的美学家都是他的好朋友。宗白华先生是他在南京上江南中等商业学堂时要好的同学,宗白华的父亲宗嘉禄先生教过他们地理课。朱光潜先生和姑父在全国政协开会时偶尔碰到,1974年周总理组织他们去视察成昆铁路,火车上两人同住一间软卧车厢。姑父还感慨地说,他和朱、宗二老虽同住北京城,却有多年未见面了。
那时,朱先生家的住房正在大修,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带着维珂的《新科学》的译稿校样,到北大图书馆教师阅览室校对。中午,他拄着拐杖回家,我怕他滑跤,常常搀扶他下楼。开始几天,他天天问我:“你是哪个系的?是老师还是研究生?”后来我告诉他,我是从上海来北大进修美学的,是茅以升的侄女,茅老让我代致问候。他便记住了,以后再也没有问过我上述问题。我曾向他请教有关美学中的一些问题,老人尽管年事已高,但解答却鞭辟入里,言简意赅。
宗先生当时精神也很好,每天到未名湖畔散步,还亲自到系里去取报纸和信件,来回足有三里多路。手上总是提着个网兜,里面偶尔有他顺路买的黄瓜、西红柿。宗先生晚年的生活自甘淡泊,老保姆前一年病故了,靠他80高龄的瘦弱的夫人操持家务,邻居帮他们带点蔬菜。但他那间兼卧室的书房,和近乎清苦的物质生活相反,却是名副其实的丰富多彩,挂满了中、西名画真迹,摆满了书籍和古代石雕像,琳琅满目。在这里,我常聆听他分析中、西艺术的精髓,解答疑问。有一次他问我去过黄山吗,我说未曾去过。他叮嘱我:
“黄山一定要去,没有去过黄山的人,不会懂得中国画。”我劝宗先生写点回忆录,他总是说:“我的一生很平淡,没有什么值得写的。”
1982年6月底,我在北大的进修快结束了,突然萌发了让宗先生和姑父会面叙旧的念头。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宗先生,他马上说:“好,你带我去,我可以坐公共汽车进城。”姑父知道后说:“怎么能让宗白华来看我呢?不方便。还是我去北大吧,顺便看看朱光潜先生。”我把姑父的打算传递给了宗先生,他兴奋得象个孩子,张大着嘴连连说:“哦!哦!”听说,此后他曾一连好几天拄着拐杖踱到北大的正门口,坐在石狮子旁,等候姑父的汽车到来。
7月7日下午3时,天气酷热,我和大表姐茅於美一起陪同姑父来到北大。宗先生那间零乱的书房显然打扫过,干净整齐多了,茶几上放满了桔子水、糖果和卷烟。我见宗先生的头顶上涂着红药水,一问,原来是老人太高兴了,早上整理房间时不慎撞破了头。姑父和宗先生紧紧地握着手,互相端详着,几十年来未见面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姑父送上两盒沱茶给宗先生,又问:“老师(宗先生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抗战时期,在内地。”宗先生喃喃地回答。姑父流露出无限惆怅的神情说:“啊!40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他们还关切地询问了对方的身体,又谈起各自的儿孙,最后谈到著述。宗先生说:“去年在上海出了一本《美学散步》,明年可以出一本译文集子,《三叶集》准备重版,都是些旧作,由别人帮我整理的。这几年已不写什么了,美学界的争论我也不想参加。”姑父说:“我倒还常要写一些应景文章、回忆文章。”宗老说:“你和我不同,你是忙人。不过,我也早知道你‘改行’当文学家了。”宗夫人在隔壁房间,从一只老式藤篮里装着的一堆衣服下面摸出一本精装本《美学散步》(好象总共只剩下两本了)。宗先生用他那支特别粗大的老式笔在扉页上题了字,开首就是“唐臣”二字,这是我姑父的字,对外早已不用了。儿时的友情,至今仍刻铭于心,这仍是人世间值得珍贵的感情呵。
姑父邀宗先生坐他的车一起到燕南园朱先生家里去。宗、朱二老同住在北大校园内,但相距甚远,也难得见面。朱先生见到姑父和宗先生,连声说:“稀客,稀客到了。”三位老人在客厅里愉快地交谈起来。他们的耳朵都有点背了,因此谈话常常答非所问。比如,朱先生对姑父说:“记得我们一起去云南、四川,一晃有好几年了吧?”姑父回答说:“您这几年出了不少书,著作等身了,真了不起。政协也想为我编一本关于钱塘江桥的回忆录。”我和表姐在一旁听了暗自发笑,但他们却彼此频频点头,谈兴甚浓。
告别时,朱先生取出他的近作《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送给姑父和表姐。朱先生另送我一套他翻译的黑格尔《美学》,当他用微微颤抖的手写上我的名字后,正要再写“指正”二字时,我急忙叫起来:
“不敢,不敢,我美学还没入门。”朱先生朝我笑笑,写下了一个“存”字,然后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捧着四本《美学》,我觉得份量很重,连声称谢。朱先生则说:“我是‘秀才人情书一本’。”
回家的路上,姑父很累了,但很高兴,说:“亏得你牵线搭桥,不然我们三个老的这辈子可能都见不着了呢!”而今,朱、宗两位老师已经相继谢世,91岁的姑父今年初因患肺炎在医院里住了近半年,幸而化险为夷。在朱、宗二老逝世后,姑父曾给我来过一信,依旧提起这次难忘的会见,动情地说:
“回忆当年同你到他们家拜访时,不胜黯然。”
(附图片)
1982年7月7日下午,茅老、朱光潜先生、宗白华先生亲切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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