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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山主峰攀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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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10-04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向老山主峰攀登
冯牧
我终于爬上了老山主峰。
我终于能够怀着一种自豪的和得遂心愿的心情,俯伏在前沿阵地的掩体工事中,观看老山主峰的雄伟身姿和眼前的一切。虽然我的兴奋的泪水和山谷中的流云模糊了我的视界,我还是努力去寻找和辨识着人们所描述过的那些著名的阵地,那些英雄战士所走过的血染的足迹。阵地上是肃穆的。偶尔有几发敌方的炮弹在我们左上方炸响,但没有人理会它。阵阵云雾从谷底升起,这使我们联想起刚刚路过的一个炮兵阵地,这阵地的掩盖部上开满了鲜红的美人蕉,在阵地的入口上写着一行大字:“理想从这里升华”。我觉得,在这安静而又充满战斗气息的氛围中,我们的心灵好象谷中的白云一样,正在不断净化,不断升华……。
在一天以前,我还没有指望能够得到让我登上老山主峰的幸运。我太老了,也太衰弱了。有一位年轻的副师长(在1984年老山攻防中的团长)曾经用严肃的口吻,半是命令半是劝阻地说:“你们绝对不能上主峰,因为敌人昨天还在偷袭我们的阵地,直到现在还在打炮。我要为你们的安全负责!”他建议,我们只可以去瞻仰一下边境的烈士陵园,再往前去,最多只能到临近老山地区的一个叫作“三转弯”的地方去看看;他把那里形容为一个绝妙的所在:“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盘龙河谷的全貌,包括老山主峰,都可以一览无遗!”
我们无法拒绝他的充满关切之情的安排,同他一道去瞻仰烈士陵园。这座陵园已经成为附近人民和整个驻军的一块“圣地”。我们看到,成群的人静默地走进去,又眼含热泪走出来。连过往的汽车都要减慢车速而且不再按响喇叭,好象我们的烈士们正在这里安详地熟睡。当我走进陵园,面对着一片用大理石造成的烈士碑林的时候,我的混合着激动、悲痛和崇敬的感情,使我陷入了沉思。我看到的似乎不是一片墓碑,而是一群巍然肃立的士兵,那一排排石碑,好象是他们伸出的正在宣誓的手臂。我努力寻找着自己熟知的英雄战士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们已听到了关于他们英雄事迹的介绍。在陵园的正中,我找到了张大权、郭兴科和李海欣这样一些著名战斗英雄的名字。在那里,许多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人正在自己的战友和亲人墓前献上用野花编成的花环,把一瓶瓶的酒洒在坟前,同时点燃起一支支香烟,期望死者能得到一些慰藉。我感到不安,我们没有给烈士们带来什么。我们带来的只是自己的一瓣心香,只是一片炽热的战友之情。虽然他们在生前和我们并不相识,但是我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可以把我看作是自己名副其实的战友。因为他们生前所在的部队,正是40年前我曾经在其间生活和战斗过的那支英雄部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要登上老山主峰的主要原因。40年前,我曾经和这支部队一起参加过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在这支部队中有许多我所熟识的亲密战友。此刻,当我默立在这些年轻的烈士坟前时,在我的头脑中不但闪现着他们为祖国英勇献身的雄姿,同时也闪现出他们的前辈、40年前的那些英雄战士的身影。我恍然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淮海战役的战场,在那里,这支部队的战士们正在进行抵御国民党黄维兵团进攻的激烈战斗。我为战士们的英勇深深激励,从团指挥所跑到营部,又从营部跑到前沿阵地,然后俯伏在浍河北岸的掩体工事(现在人们把这类掩体叫“猫耳洞”)里去写报道。敌人的炮火在我们的工事头顶上不断轰击,震耳欲聋;坦克群一次又一次地轮番在我们阵地前奔突,震得工事顶上的土块簌簌落下,盖满了我的稿纸。我亲眼看见,就在我前面几米远处的战士们,用炮火、用冲锋枪、用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以及用得上的一切武器,把凶恶进犯的敌人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战士们的英雄气概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从那些浑身沾满战火硝烟、头上包扎着绷带、身上染着鲜血的青年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令人崇敬和振奋的精神;那时,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简洁准确的辞汇来表达这种精神,而现在,这个辞汇出现了,这就是:“军魂”!我认为首先使用了这个辞汇的人是值得钦敬的,他找到了一个能够最准确最精炼地表达我们革命军人身上的崇高精神和品德的辞汇。此刻,当我肃然地为烈士们默哀的时候,我不但想到了他们创造的伟业丰功,同时也想到了他们的前辈人的战斗足迹;两代人的崇高精神境界在我心中已经融合在一起。他们之间虽然相隔了40年,但他们所走的是同一条道路,率领他们前进的是同一面军旗,在他们身上蕴蓄着和焕发着的,是同样的、人们必须用金字来书写的两个字——“军魂”。
可能是由于我们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我们终于被容许去攀登老山的主峰。现在,当年战士们用鲜血和汗水所开辟的那条通向老山主峰的道路,大部分已经开拓成为简易公路,这样,我们就可以乘坐越野车沿着曲折陡峭的道路奔向老山,而无需象攻克老山的前驱者们那样披荆斩棘、翻山涉水地艰辛跋涉了。我们的车子一路穿云破雾,颠簸前进,很快就爬到了那位副师长所说的可以眺望战场全景的那个“绝妙的地方”。但这里瞬息万变的热带河谷湿润气候,使我们根本看不见他所描述的景象。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云遮雾绕、幽深奇绝、水墨淋漓的山水画卷。远方的峰峦、山谷和密林,如同树叶的脉络般在我们面前伸延。这里的天气真是奇怪,一会儿是大雨如注,一会儿是细雨霏霏,一会儿又出现了阳光耀眼的蓝天,正象战士们所说的,“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在公路边可以看到敌人炮火所遗下的弹坑。据说,在我军收复老山以前,这里还是坦露在敌人炮火之下的危险地带。尽管现在这里落的炮弹少了,我们机智灵敏的司机小李还是不主张在这里多事停留,把车子飞快向前驶去。突然,当我们的车子刚刚穿过一片扑面来的浓云,在我们眼前象幻景似的出现了一片阳光灿烂的河谷,金黄色的盘龙江在谷底蜿蜒地流向南方。河谷两面都是陡峻如壁、遍布森林的山峰。时时可见从高空跌宕而下的瀑布,象银色的匹练似的从谷中坠落。如果没有前面不远处的战火硝烟,这里的景色实在是迷人的。但是,我也应当说,当我从路旁的密林和山谷中发现了正在严阵以待的炮火阵地和战斗部队时隐时现的工事和营地的时候,我随即又感觉到:这种使人精神奋发的战斗氛围,使这里的山峦密林和飞泉流瀑更加增添了魅力。
在半山上,透过茂密森林的间隙,可以看到战斗部队营地的帐篷、掩体和炮群。它们半隐在林海箐沟间,远远望去,好象一簇簇雨后的蘑菇。各种口径的大炮披着伪装网,高高地伸向天空的炮口看起来好象一只只紧握的拳头。我们的战士都是热爱生活的乐观主义者,他们把自己的营地和炮位都装饰得好象花园一样。在许多阵地和帐篷的入口处都挂着战士们自己撰写的读来使人神往的对联。在一个阵地的入口处写道:“老山不老,军魂永存”。另一处阵地的对联是:“吃尽老山苦,换得万民甜”。我们的车子在一个大口径炮位旁边陷入了泥潭。在这个阵地的掩蔽部里,几个打赤膊的、皮肤晒成紫铜色的炮兵正在擦着炮弹。在这个阵地门口贴着一副对联,写的是,“一门神炮镇敌胆,七条好汉战滇南”,横额是:“卧龙洞”。他们真不愧个个是好汉。看到了我们的困境,立刻有几个战士从工事中跳出来,迅速帮我们把车子推出泥坑,然后又倏然隐没在工事之中,继续擦他们的炮弹,准备随时向敌人发射出去。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老山山麓。抬头仰望,我不由得惊呆了。我发现,老山并不是象我们曾经设想过的样子,仅仅是群山之中的一座高峰。它不是一般的高山。从山下看,它简直是一座笔直地拔地而起、峰顶直插云天的孤峰。三年前,当我军攻占老山主峰的时候,山上完全没有道路;身负重载、全副武装的战士们,硬是在来自三个方向的敌人炮火轰击下,沿着七八十度的悬崖绝壁去攀登,去穿插,去进攻,去消灭盘踞在主峰阵地上居高临下地向我们开火的顽敌。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没有攀登过老山主峰的人,很难想象出老山及其周围的阵地是在怎样一种前所未闻的艰险条件下打下来的。我实在难以置信,面对着这样的飞鸟都难以飞越的壁立千仞的天堑,我们的英雄战士只用了不到两小时的时间,便攻占了顶峰,完成了收复老山这座南疆屏障的神圣使命。要做到这一切,需要怎样惊人的英勇精神和何等坚强的战斗意志!
有人告诉我,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没有炮火威胁的情况下空手爬上老山,至少也需要3个小时的时间。“那么,象我这样的病弱的老年人,该怎样才能爬上主峰呢?”我不禁发愁地想。但人们还是帮助我实现了我的愿望。感谢我们的工兵部队所创造的奇迹,使我们这些后来者只需要攀登几百米的陡峭的坑道工事便可以直抵峰顶,而不必再去手足并用地攀越那些在悬崖上用血汗开辟的羊肠小路了。战士们扶持着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坑道工事的入口处,有一位同志指着老山左侧的一道道壁立如刀刃的山脊说,“请看,那就是收复老山时穿插部队所走的道路,战士们要按时打到指定地点,必须在敌人炮火覆盖下翻越一道又一道这样的山脊,而在那里,根本没有一条小路,只有用鲜血和超人的勇气、耐力和牺牲精神,才能在那样的丛莽沟谷中战斗前进!”他又告诉我,担任那次穿插任务的,就是我40年前曾经在淮海战役中一同住过坑道工事的那支部队。40年前,我就曾经目睹他们在出击和歼灭黄维兵团的战斗中,用炸药、手榴弹和敌人的坦克群搏斗,并且打败了敌人。现在,他们又为祖国建立了无愧于前人的丰功伟绩,并且和他们的前辈人一样地无私无畏,无坚不摧。
我们在老山主峰的坑道中探访了战士们的“家”。用水泥铺设的新的“猫耳洞”,虽然十分整洁,远非昔比,却仍然是溽热逼人。战士们象对待亲人般地接待了我们。看着他们坚强自信而又泰然自若的目光,看着他们在“猫耳洞”用豪迈的手笔书写的横额:“老山第一家”和对联“风荡硝烟缕缕报国魂,雨打芭蕉点点思乡泪”,使我感到欣慰,也感到疚愧!
战士们把我引进了阵地前沿的掩体工事中,在这里,可以俯瞰老山周围的一切。透过飘渺、变幻的云海,我可以隐约地观察到我们的英雄战士曾经浴血奋战的许多著名的阵地。左边远处掩没在云层中的一座峰峦,便是曾经使敌人丧胆的松毛岭,在这片不大的阵地上,曾使入侵之敌丧失了3000之众。再前面的笼罩在浓雾之中的地方,便是著名的李海欣高地。据说,那座小小的曾是绿色葱茏的山头,现在已经变成一片白色,猛烈的炮火已把它轰成一片遍盖碎石的平地;就在那里,以年轻的李海欣为首的15位勇士,虽然多数人已经伤亡,却粉碎了敌人一个营的多次进攻,使阵地坚韧如钢。在我右面不远的地方,便是著名的战斗英雄张大权牺牲的阵地;在收复老山的进攻战斗中,他虽然身负重伤,肠子被炸出来,却仍然坚持战斗,率领部队最先把胜利的旗帜插到老山主峰——就是现在我站立着的这块土地上来。而在不久前,我曾经在这些英雄的坟茔前默立过。
现在,我所在的这片土地,早已经不是当年鲜血遍地、硝烟弥漫的景象了。现在,这里早已是壁垒森严,工事修建得坚若磐石。战士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自豪和自信的神情,显示着:这里是真正的边疆屏障,祖国长城。
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告别了老山。当我们在归途中回首远望老山的顶天立地的巨人般的身躯时,我想大声地对一切人说:老山,这是人民解放军军魂的最好的标志,也是永远寄托着人民希望的维护祖国和平的灯塔。让我们都能以老山精神去不断攀登吧!
1987年9月10日于云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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