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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斋小说二篇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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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7-11-08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芸斋小说二篇
孙芸夫
冯前
在朋友中,我同冯前,可以说相处的时间最长了。
1945年,我回到冀中,在一家报社认识了他。他说,其实我们在1939年就见过了。他那时在晋察冀的一个分区工作,我曾到那里采访,得到了一本油印的田间的诗集,就是他刻写的。不过那时他还只17岁,没有和我交谈罢了。
冯前为人短小精干,爽朗、热情,文字也通畅活泼。我正奉命编辑一本杂志,他是报社编辑,就常常请他写一些时事短评之类的文章。
这家报纸进城以后,阴错阳差,我也成了它的正式工作人员。而且不愿动弹,经历了七任总编的领导。冯前进城以后,以他的聪明能干,提拔得很快,人称少壮派。他是这家报纸的第三任总编。
我原以为,我们是老相识,过去又常请他看作品,很合得来,比起前几任总编,应该更没有形迹。其实,总编一职,虽非官名,但系官职之培基,并且是候补官职的清华要地。总编升擢就是宣传部长,再升,则为文教书记。谁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能不沾染一些官气。
我体会到这一点以后,当众就不再叫他冯前,而是老冯,最后则照例改为冯前同志了。
但从此,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就稀少了,虽然我们住的是邻居。我写了什么新作品,除去在报纸发表,要经他审阅,也就很少请他提意见了。
不久,就来了文化大革命。7月间,大家在第一工人文化宫心惊肉跳地听完传达,一出会场,我看见人们的神情、举止、言谈,都变了。第二天,集中到干部俱乐部学习。传达室告诉我:冯前同志先坐吉普车走了,把他的卧车留给我坐。当时,我还很感激,事到如今,还照顾我。若干年后,忽然怀疑:当时,他可能是有想法的。他这样做,使群众看到,在机关,第一个养尊处优的不是总编,而是我。
到了俱乐部,一下车,一位在大会工作的女同志知道我很少出来开会,就神秘地说:
“你也来了?一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学习一开始,那种非常的气氛,就使我在炎热的季节,患起上吐下泻来,终于还是请假出来了。
冯前在学习班作了重点发言,批判了文教书记,也就是他的老上级,提拔他担任总编的人。学习结束后,一天夜里,他叫他的女儿到我屋里传信:那位书记自杀了。这时,我已经被指为是这位书记的死党。
在机关,我是第一个被查封“四旧”的人。我认为,这是他的主意。当时的文革,还是在“御用”阶段,主事的都是他的亲信。查封以后,他来到我屋里看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也好象是来安慰我。当天晚上,又派人收去了我从老区带来的一支手枪。
不管怎么样抛我,我总不是报社的当权派。他最后还是成为斗争的重点,被关了起来。后来,我也被关了起来,有传说,是他向军管会建议的。不过,他的用意只是:我太娇惯了,恐怕到了干校,生活不能适应,先关在这里,锻炼锻炼。如果是这样,是情有可原的。何况,在我去干校之时,一捆大行李,还是他替我背到汽车上去的。
我重友情,每逢见到他在会场上挨打,心里总是很难过。而他不仅毫无怨言,也毫无怨容。有一次,造反派叫我们在报社大门安装领袖大像,冯前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操作,我在下面照顾过往的行人。梯子颤颤悠悠,危险极了,我不禁大声喊:
“冯前,当心啊!”
他没有答言,手里的锤子,仍在当当地响着。他也许认为我这样喊叫,是多余,是不合时宜的。
每逢批判我的时候,造反派常叫他作重点发言。当着面,他也不过说我是遗老遗少——因为我买了很多古书。架子很大,走个对面,也不和人说话。其实,我走在路上,因为车马多,总是战战兢兢,自顾不暇,就是我儿子走过来,我也会看不清的。
我听过他的多次检查,都忘记了。印象最深的是他谈到他的升官要诀:一、紧跟第一书记;二、对于第一书记的话,要能举一反三。
可惜这次“革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进行,使得一些有政治经验的官员,也捉摸不到头绪,他所依靠的第一书记,不久也自杀了。冯前承认自己失败了。随即向造反派屈服,并且紧跟。
在运动后期,我们一同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有一个造反派头头跟着。学习期间,不断开批判会,别人登台发言,不过是在结尾时喊几句口号。他发言时,却别出心裁:事先坐在最后一排,主席一唱名,他一边走,一边举手高呼口号,造成全场轰动,极其激昂的场面,使批判会达到出乎意外的高潮。
在互相帮助时,我曾私下给他提了一点意见:请他以后不要再做炮弹。他没有说话,恐怕是不以为然。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提意见。
他也曾向我解释:
“运动期间,大家象掉在水里。你按我一下,我按你一下,是免不掉的。”
我也没有答话。我心想:我不知道,我如果掉在水里,会怎样做。在运动中,我是没有按过别人的。
运动后期,他被结合,成为革委会的一名副主任。我不常去上班,又在家里重理旧业,养些花草。他劝告过我两次,我不听。一天,他和军管负责人来到我家,看意思是要和我摊牌。但因我闭口不言,他们也不好开口,就都站起来,这时冯前忽然看见墙角那里放着一个乡下人做尿盆用的那种小泥盆,大声说:
“这里面有金鱼!”
不上班和养花养鱼,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们给我宣传出去的两条罪状。军管人员可能认为他这样当场告密,有些过分,没有理他就走了。
芸斋主人曰:粉碎“四人帮”以后,人们对冯前的印象是:大风派。谁得势,靠谁;谁失势,整谁。也有人说:以后不搞运动了,这人有才干,还是可用的。如果不是年龄限制,还是可以飞黄腾达的。后之论者,得知人论世之旨矣!
1987、4、15写讫
无花果
我读高中时,有一门课程是生物学精义,原著者是日本人,忘记了名字,译者汤尔和,民国初年是很有名的人物。讲师还是在初中时教我们博物的张老师,河南巩县人,我对他印象很好。
这本书很厚,商务印书馆出版,布面精装,很长时间才学完了。我每次考试,分数不少,但现在除去记得一个门得耳定律,其余内容,完全忘记了。
我还记得,讲到无花果时,张老师带我们去参观了一次校园。校园也是新建立起来的,地方很小,占了操场的一角,雇了一个工人。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这所中学,从校长、训育主任、庶务员到这个校园管理工人,表情都非常严肃,脸总是板的很紧,问一句,说一句,从来没有一丝笑容。在校园中,我们轮流着看了无花果和含羞草,张老师热心地在一旁讲解着。但是,无花果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还不如含羞草。后来也很少再见到这种植物。
43岁时,我病了,1958年春季,到青岛休养。青岛花木很多,正阳关路的紫薇,紫荆关路的木槿,犹为壮观,但我无心观赏。经过夏天洗海水浴,吹海风,我的病轻了一些,到了秋末冬初,才细心观察了一下病房小院的景色。这原是什么阔人的别墅,一座三层的小楼,楼下是小花园。花园无人收拾,花卉与野草同生。东墙下面,有几株很大的无花果,也因为无人修剪,枝杈倾斜在地上。
天气渐渐凉了,有些为了来避暑的轻病号都走了,小楼就剩我一个人。有一个护理员照料这里的卫生。她是山东蓬莱县人,刚离家不久,还带有乡村姑娘的朴实羞怯味道。她虽然不管楼房以外的卫生,却把小花园看做她的管理范围,或者说是她的经济特区。花,她可以随便摘了送人,现在又把无花果的果实,都摘下来,放在楼下一间小房里。
我因为有病,不思饮食,平日有了水果,都是请她吃。有一天,她捧了一把无花果,送到我的房间,放在桌子上说:“我也请你吃水果!”
我说:“你知道,我不爱吃水果。”
她说:“这水果不同一般,能治百病,比崔大夫给你开的药还有效!”
我笑了笑说:“我不相信,没听说无花果可以治神经衰弱。”
她说:“到这里来的人,都说是神经衰弱。表面看来,又不象有病。究竟什么是神经衰弱?为什么我就不神经衰弱?”
我说:“因为你不神经衰弱,所以也没法和你说清楚。每个病人的情况也不一样。大体说,这是一种心病,由长期精神压抑而成,主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自己不喜欢的,嫉恶如仇;对自己喜欢的,爱美若狂。这种情绪,与日俱增,冲动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事后又多悔恨……”。
她听了,笑了起来,说:“那样,无花果治不了你的病。不过,它还可以开胃口,补肚子。你也别不给我面子,好歹吃一个。”
她说着从桌子上捡了一个熟透了的深紫色的无花果,给我递过来。正当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她又说:“要不,我们分吃一个吧。你先尝尝,我不是骗你,更不会害你。”
她把果子轻轻掰开,把一半送进我的口中,然后把另一半放进自己的嘴内。这时,我突然看到她那皓齿红唇,嫣然一笑。
这种果子,面面的,有些甜味,有些涩味,又有些辣味。
吃了这半个无花果,最初几天,精神很好。不久,我又感到,这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平空添加了一些感情上的纠缠,后来,并引起老伴的怀疑,我只好写信给她解释。她把信放在家中抽屉里,不久就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信抄了去,还专派人到青岛去调查,当然大失所望。
文化大革命,同院的人,把我养的好花,都端了去。他们花没养活,有些好的瓷盆,也都给打碎了。这些年,社会秩序不好,经常有人进院偷花,我就不再花钱买花。有时自己种些草花,有时向邻居要些芽子栽种。后邻刘家有一棵大无花果。在天津,这种花并不名贵,市民家里,常常有之。我向他要了一小盆,活了,但冬天又冻死了。后来又插了一棵,有了经验,放在有炉火的屋里,现在已经长得象棵树了。它无甚可爱,只是春天出叶早,很鲜很嫩,逗人喜欢。放在屋门口,我每天晒太阳的地方,与我为伴。家里人说,叶子有些怪气味,劝我把它移开一些。我说算了吧,不妨事的。
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老伴去世,我很孤独寂寞,曾按照知道的地址,给那位蓬莱县的女同志写过一封信,没有得到回信。这也是我的不明事理,痴心妄想。在那种时候,人家怎么会回信呢?算来,她现在也该是50多岁的人了。
芸斋主人曰:植物之华而不实者,盖居十之七。而有花又能结果实者,不过十之三,其数虽少,人类实赖以存活。至于无花果,则植物之特异者耳,故只为植物学所重,并略备观赏焉。
1987年5月15日下午至晚写讫
16日晨起修改,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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