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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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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1-03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隐秘
  嵇伟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祖父说这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词,谁配的曲就不知道了。祖父在他离人生的彼岸越来越近的最后岁月中,最喜欢哼这首歌了。那沙哑的嗓子,有一份苍老的忧伤,一份旅人的寂寥。父亲告诉我,这首《旅愁》也是大姑从前在无锡师范附小念书时最爱唱的。
祖父后来一定以为大姑已经不在人世了。当然那是很后来的事了。祖父的这种想法只有我知道。祖父永远没有想到大姑的存在对于我们其实比死去更残酷,虽然因了祖父我也很爱不相识的大姑。她去的地方那么远,隔着一道海峡,一个世界几十年杳无音讯。她现在也许还活着?也许不久后的哪一天她就会回来探亲,来看她的老父亲。然而祖父却早已离我们而去了。
祖父最爱大姑,但他自己从未这么说过,是父亲和妈妈背着他告诉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却只有大姑这一个女儿,而大姑与早逝的祖母极象。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在大学教书的父亲隔一段日子拿回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念给坐在藤椅里的祖父听,信都是大姑写来的,说她在北京生活得很好,说姑父和女儿都好,说她在文化部下属单位工作。祖父曾经是晚清的举人,不过现在双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人看物皆艰难。他无法看见女儿的字,但只要听着父亲这么读,就频频点起雪白的头,一脸的欣慰。
祖父的眼睛不好,又离开了无锡老家那宽敞的古宅,不敢在上海热闹的街上乱走,便不出门,整日与我作伴,教我些离骚诗经唐诗宋词,还同我谈大姑,说大姑是当年无锡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皆精通,还会唱很好的锡剧。祖父说着说着就会摸索着去开那架熊猫牌无线电,找锡剧听,可惜难得找到。父亲后来弄回一架很旧的唱机,买了几张《珍珠塔》、《双推磨》唱片。祖父每听,都要与大姑往日所唱对比。在祖父尚聪的耳中,大姑比那些锡剧演员唱得更有韵味更有情致。
祖父常问父亲,大姑为什么总不回来。父亲忙写信去问,但每封回信大姑总说忙,要工作,要学习,还要照顾姑父和女儿。有几回大姑几乎真的要来了,信上都说了几日几日到,但临了总有那么一件棘手的事阻碍她不得成行,让祖父和我都空欢喜一场。有一次大姑甚至路过上海叫父亲去接,本说来家呆一两天的,谁知接站的父亲独自回来了,手里提两篓无锡玉兰饼,说是大姑任务紧来不了,直接从火车站转车走了。父亲把盛玉兰饼的小竹篓递到失望的祖父手上:“姐说这是您最爱吃的。”祖父用褐斑累累的手一遍遍抚摸小竹篓,舒展开满脸皱纹,不住地对我说:“是你大姑,真的是她,别人不会那么细心的……”
那时我小,才五六岁,却已经和祖父一样思念起我从未见过面的大姑。儿童节妈妈带我到人民公园去玩,热热闹闹的公园里有许多老人搀着孙子孙女散步,我就想起了祖父。我说,妈妈你催爸爸叫大姑回来呀,祖父想见她,我也想见。妈妈随口回答我:“下次别在外边提大姑,你大姑1949年就跟你姑父去台湾了!”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也没进过幼儿园,不知道台湾意味着什么,我问妈妈:“台湾好玩么?大姑老也不愿回来。”妈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厉害兮兮地说:“我是骗你的,大姑在北京。你要跟别人说什么台湾,我一定揪掉你的耳朵,还要剪掉你的小辫子,让你变成光头小男孩!”我估计妈妈揪耳朵倒是不敢揪掉的,但剪辫子的事她会做得出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可不愿意当难看的光头小子。我没有说,对谁也没有,甚至祖父。
祖父的眼睛越来越不好,1961年我念小学一年级时他几乎完全失明了。那时,十几年没回过家的大姑往家寄信已经不止是信还附带照片。照片每次仍由父亲给祖父详尽地解说,说大姑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头,说大姑的女儿又长高了,说姑父还是13年前的老样子。每逢这样的晚上,祖父总用无光的眼睛紧紧盯着父亲的方向,咧开缺了许多牙的嘴幸福地微笑。然后拿过照片摸了又摸,最后由父亲帮着他贴到他最宝贝的那本相册里。这相册真的是很珍贵的,因为每次父亲都把凑上来看稀奇的我轰走,怕我弄坏了什么。
就是那一年,父亲到北京去开什么学术会,祖父让把大姑从前留在家里的鹅黄丝绒旗袍捎去,捎给大姑的女儿穿。祖父说那女孩是1947年大姑在无锡家里生的,该有十四五岁了。当年记得大姑穿这件旗袍很美丽,那女孩不是象娘么?那也一定美丽。妈妈在一边插话说现在早不时兴穿旗袍了,挨父亲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拉我到里屋去。父亲走后,妈妈上班,我也上学,祖父在家很寂寞,只能听无线电听唱片。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祖父正捧着那本宝贝相册在一页页一张张地用青筋毕露的手抚摸。父亲从不让我接近这相册,现在父亲不在,我对祖父说:“我帮你讲照片好吗?”祖父怜爱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上他的膝头,让我一张张给他讲。相册的前几页是祖父一家子的照片,有大姑、父亲和叔叔,最多的是祖母。接下来好几页是年轻的大姑和姑父。往后是我们全家,有我和妈妈,还有叔叔一家。再后……再后是什么呀?是《白毛女》剧照。祖父生气地打断我的话:“淘气孩子,什么白毛女,是你大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照的,穿格子衬衫,还烫的发。”我说:“什么呀!《白毛女》这电影我看过,而且我识得照片上这些字,您知道的。”祖父不吭声了,任我往下说。以后的照片,有些显然是电影剧照,有些是店里卖的风景照片,有太湖鼋头渚,有惠山二泉。照片底下印着的字和价格,祖父让我全念出来。直到翻完相册,我都没看见大姑这些年寄回来的照片,正转过头想问问祖父,却吃惊地发现两行浑浊的老泪已经从祖父皱纹纵横的脸上淌到藏青棉袍的前襟。
祖父日益老了,越来越久地坐在藤椅里用已经不成调的调子哼唱着李叔同的《旅愁》。祖父不再问起大姑,似乎对这个迟迟不归的女儿已经失望了。连父亲给他念大姑的来信说大姑的照片,他也漠然地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不知为什么,我和祖父都没向父亲谈起看相册的事。祖父不久就去世了。
祖父没有等到大姑有可能回来探亲的今天。那时候,父亲也不曾想过会有今天。
我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及至看过鲁迅先生的《父亲的病》,才蓦然明白我曾做过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在不经意不明理中,扰乱了祖父宁静平和的暮年,让他带着痛苦离开人世。而对父亲的赤子孝心,直到他如今也老了,满头华发时,我才渐渐理解那深沉。于是,那唯一一次陪祖父看相册的情景,我时时庆幸从不曾与父亲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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