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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报告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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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1-10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寻觅〔报告文学〕
  焦祖尧
刘瑞泉一开门就被顾客包围了:“师傅,我第一个!”“我先来!”“我来得更早!”“别吵别吵,咱们排队好不好?”
人群外边站着个姑娘,衣冠不整,脸容憔悴,眼里闪着泪光。刘瑞泉注意到了,拨开人群走过去。“你来照相?”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师傅,我爹快不行了!”“什么?”“他从来没照过彩照,临死前想照上一张。我跑了好多照相馆,一听我爹得的结肠癌,又在农村,出高价也不去。我爹死前这点要求,做子女的也满足不了,我们会一辈子心里难受。师傅,求求你……”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高庄说不远也不近。刘瑞泉背上照相机,骑着车子上了路。买卖误了是小事,只是有些对不起远道而来的顾客;但他们有的是时间,老汉在世上的时间却不多了。
为什么要停薪留职来搞照相这行当?不是希望自己对别人能多点用处吗?现在,一个垂死的老人需要他,说明他并不仅仅对那些活蹦鲜跳的人有用。
刚到“而立”之年,走进社会却已经15年了。先在大同矿务局机修厂子弟学校当代课教员,教音乐,每月挣十五块钱,并不嫌少;转正后挣36元,可以用来买书的钱多了,自然高兴。为了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1976年暑假他自己掏钱到沈阳音乐学院找一位老师学和声,学作曲。先到天津,因为爷爷在那儿;从天津买了船票准备经大连去沈阳。五等舱,坐船比坐火车便宜。7月29日的船票,28日唐山发生大地震,船不开了,怕海啸,只能又到北京,经承德去沈阳。火车严重超员,又没水;因为是临时加车,开开停停。他带了块塑料布,躺在座位底下。没有手表,也不知火车走了多长时间才到沈阳。老师知道他是如此这般来求学的,大受感动,悉心教他……
他是很想教好书的。全省中小学教师教材教学法考试,矿务局几十所学校中他名列第一。但他总觉得浑身憋着的劲儿没法施展,真想爬到七峰山顶上去大声呼喊。他希望自己的才能施展出来。他会修理乐器,会调试钢琴,会修理无线电,还会照相……
小时候就爱玩照相机。家里有一台582型机子,是那种镜头取下来能作放大机镜头用的。假期里他曾背着它下乡给农民照相。他不收钱;他们留他吃饭,或者塞给他几个鸡蛋什么的。他们欣赏自己照片的那种高兴劲儿,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偏远的山庄窝铺,许多人一辈子没照过相。他们需要他;真心真意为他们服务,他会有口饭吃的。他还想搞彩照:口泉矿区方圆四公里,居住着六万多人口,没有一家搞彩色照相的;人们进城照一次相,往返几十里,取照片时又得往返几十里。
他决定停薪留职,一个人到生活中去闯荡。
遭到的反对是可以想象的。父亲说他疯了,祖祖辈辈精神都很正常,怎么到他身上成了例外?声言要和他断绝关系。妻子也反对他: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对她和孩子这么不负责任,有什么资格当丈夫和爸爸?没有人支持他,除了自己支持自己。他内心的躁动不安没人能够理解。虽然报刊上和报告中都说要打破铁饭碗,人们对铁饭碗还是求之不得。支持他的只有国家的政策。他的申请报告被批准了。他在停薪留职的协议书上签了字,在遏抑不住的兴奋中,跑到工商局去领营业执照,又到税务局去办税务登记。第二天,他就骑上“嘉陵”,带了十几斤烤熟的红薯出发了。他一口气奔到内蒙古,过了集宁,到了土木尔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大概是向往草原上那脱缰的骏马恣意奋蹄驰骋的雄姿吧!他很快冷静下来了,第二天就返回山西,在云冈石窟北边的上深涧住了三天。那里正在演戏,每天人山人海。他开始忙着给人们照相。四寸两张只收一元钱,照相馆的明码价格是一元九。他带了显影液和放大设备,还给姑娘们的照片着色上彩。他在那儿大受欢迎,喇叭上成天帮他叫喊,生意兴隆得不得了。他白天照,晚上连夜冲洗、放大、烘干、裁边。他有的是精力。三天居然挣了二百多元!他信心大增,决心买个好照相机,搞点象样的作品。
他从银行贷了两千元,向亲朋借了两千元,加上自己积攒的两千元,把这些钱缝在口袋里,直奔广州。他带了干粮,带了酱菜,带了块塑料布,又钻进火车座位底下。一米八的个子,在当今姑娘们心目中是理想的男子汉身高;他却因此而在路上大吃苦头:醒时蜷缩着当然就难受;睡着了脚伸出来难免不叫人踩,踩了也只能“免开尊口”,铁路上没说座位底下可以睡觉。到广州时他已啃完了干粮,吃光了酱菜,也睡足了觉,下车时精神焕发,要办的事很多,在广州不可能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满世界跑着去买照相机。又把照好的几个彩卷去扩冲。原来人家是把彩卷送到香港去冲洗扩印的,自然要等一等啦。“师傅,来一支!”递过烟去。他来广州的目的之一就想多获得点信息。那人接过烟,一看牌子,“红塔山”,虽然不是英国的“三个五”,也是国内名烟。打火机“嚓”地打着,给点上。嘴巴和鼻子里徐徐喷出的烟雾,自然而然地把话带了出来:“我姑父在香港,干的就是这个。国外化妆彩照很时兴,内地还没有。老弟可以试试。我这里有服装,晚礼服、婚礼服、各式时装……”
他带着大包小包离开广州,服装和化妆品买了不少,只是没买那家的反光伞。那玩艺儿自己能做。广州自动伞才六元六角一把;他买三把,回来涂上银粉,一样使唤。
回来就把自己盖的放置杂物的小房腾了出来,开始照化妆头像的彩色照片。声明先不收钱,照出来再说。照了三个卷,跑到北京去扩印。同行们表示惊讶,说北京也只给演员名流照头像彩照,他这么干在北方还是第一家。照片拿回来一看,顾客都十分满意。他的名声一下子出去了。
他却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拍摄的人像画面平淡,层次太少,立体感不强,光比掌握不准,有时出现刺目的光斑。他跑到上海去了,跑到天津去了,当然北京跑得最多。好学的虔诚总能打动别人,他每次出去都有收获。
被他打动最多的还是顾客。开张不久,一位女顾客来照全身像。他把长焦距镜头取下,到里屋去换标准镜头,不小心把相机架子碰倒。相机摔坏了,照了二十多张底片都跑了光。那架相机八百多元呢。贷款还没有还,哪来钱再买新的?他却想在当天晚上就去北京。邻居亲朋给他凑钱。那位顾客不知为啥就是呆着不走。他笑着对她说:“真对不起,等我买回照相机,请你再来一次,一定给你照好。”她却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掏出来:“买张火车票吧,你是为了我才……”
他当晚就动身上北京。买了架“亚西卡”,又买了三十个“柯达”彩卷。彩卷包装上注明的有效期还有一年,回来一用,洗出的照片颜色不正。他怀疑是洗得不好,又到北京中国照相馆去洗,洗出来效果仍然如此。原来胶卷是在超过规定温度范围内保存过后来又受了潮的。这样的照片,也许别的照相馆可以向顾客交代,他却按地址通知他们来重照,不想重照的可以退钱。三十个彩卷加上冲洗,光这一项就赔了一千多元。他的小本买卖经得起这样折腾吗?怎么接二连三倒霉呢?
刘瑞泉的信誉却在这倒霉之中建立起来了。人们只是弄不明白,他这个个体户不唯钱是图,到底还图点什么呢?
一天上午,下着小雨,刚开门,就进来二十郎当岁的一男一女。“我们要照相。”“请吧。”“我们出高价钱。”“价格有规定。”“我们愿意多给你。”“你们多给我也不能多收。”“不是开玩笑,照一张给你三十元。”他奇怪了,这是什么主儿?他问:“你们要照什么相?”“给我们照一张彩色的裸体相。”“不行!”“我们是搞美术的,用相片做模特儿。”“搞美术的也不行!”小伙子大惑不解:“师傅,你有钱不赚,开这个铺子干什么?”他笑笑说:“赚这样的钱,我心里觉得不干净。你们不是搞什么美术的……”
送钱上门的决不仅仅是这两个青年男女。一天晚上十点多钟,有个神秘的顾客突然光临,自称是“佛门弟子”,拿出一张九华山地藏菩萨的彩色照片,要他翻拍扩印,洗一百张,说是分发给佛教信徒。宗教信仰自由,他似乎觉得不该拒绝。没想到这人又改变了主意:“七寸的给我扩印二百五十张,五寸的扩印四百张,行不行?”他愣住了,问:“这是拿去卖钱的吧?”“实不相瞒,这东西在偏远地方,能卖大价钱;你给咱印,赚了钱,咱俩这个分成!”神秘顾客捏着手指表示分成比例。
刘瑞泉撵走了“佛门弟子”。没过几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又有人敲门。莫非还是那个神秘的家伙!“是谁?”外边就是不吭声。深更半夜,不明不白的人进来把相机抢走怎么办?门里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外边急啦,说:“求你来了,师傅!我弟弟招工要照片,明天报名就截止。”他赶快开门,问他为啥不肯说明来意;对方说时间太晚了,怕他不给照。他哭笑不得。马上动手照,马上配显影液,马上冲底片,印相,晾干,干完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师傅,你一夜没睡,帮了大忙,给你五元不多。”黑白片,工作照,每份还是照例收三角八分。这不够成本:一袋显影粉二角六分,一袋定影粉二角,加上底片、相纸;照多了集中冲洗,也只能得蝇头微利。
对一个待业青年来说,招工无论如何是件大事。什么叫急人所急?有个从包头来的年轻人叫葛福华,在附近的煤气站工地当架子工,工余经常到他那儿泡着,帮他抬抬布景什么的。“刘师傅,你摸摸我心口!”刘瑞泉一摸,奇怪,心不是有节奏的起伏。原来他有风湿性心脏病,当架子工当然不合适。他父亲是个退休工人,也束手无策。葛福华说他喜爱照相,刘瑞泉决心教他,手把手地教。后来索性吃住都包了,前后有三个多月,分文不取。还陪葛福华去了趟北京,借给葛一千多元钱买服装和布景,两人的差旅费都由刘瑞泉掏。去年春节,葛福华的“明星”照相馆终于在包头市繁华的商业街上开张了,据说生意不错。
刘瑞泉在大同市出了名,许多人慕名远道而来。但他每次按快门仍然一丝不苟。人像摄影,历来遵循“形似”、“神似”、“神形兼备”的表现原则。每次拍摄他都当作艺术创作,精心取景、构图、布光。顾客进门,他便敏锐地观察他们的脸型特征,气质神韵,据此进行不同的造型;运用角度、透视、光影、明暗等突出优点,避开缺点,掀动快门便能抓住那美好的一瞬。他一向认为矫饰假扮等匠气之作是不美的,也不可取。他巧妙地运用光色的配合和色彩对比,使色彩结构“艳而不失之俗,淡而不失之枯”。他拍出的照片形美、神美。生活创造了美,他又把美显示出来还给生活。
他的铺子叫“光明彩照厅”。光明唤起人们对生活的向往和对真理的追求。光明蕴涵着无尽的美。人们或只身长途跋涉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来光顾他的铺子,他们来追求什么?
他呢?人们说他很有钱,是“万元户”。岂止万元?他已经有了三万元固定资产,安置了四个待业青年。他有冰箱,放的是胶卷和底片,因为保存胶卷的理想温度是五摄氏度左右。他的服务与众不同。他给一家人拍“全家福”,拍完还不让人家起身,要“再来一张”。人家说只拍一份。他说他只收一份的钱,但底片要拍两张:全家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又大老远跑来,如果有一个人没照好,大家都会遗憾。他把两张底片都冲洗出来,让人挑选。他对独生子女,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离退休的干部职工,价格一律实行减免10%的优惠;对残疾人只收成本;每逢儿童节、教师节,对儿童和教师实行减免20%的价格优惠。人们走进他的铺子就觉得心里暖和……
高庄到了。
听说来了照相的,几个月没下炕的老人忽然来了精神。他要把新衣穿起来,还要下炕,人们的劝阻无济于事。“可遇到好人啦!”老人反复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刘瑞泉扶着老人坐在靠背椅上,亲自给他擦脸,整好衣衫,摆好姿势;快门一按,闪光灯照亮了老人脸上欣慰的笑容。老人在土坷垃里辛劳地创闹了一生,他养育的子女都已成人,他是对得起这个世界的。这刹那间照相师受了感动。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为了留下自己的形象,重病在身的老人竟焕发出这等精神,不正表现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信任吗?他脸上的笑容应该留之永恒!趁它还没有在老人的脸上消失,刘瑞泉又照了一张。
三天之后,去取照片的还是那位姑娘。她掏出二十元钱,说这是父亲的嘱咐。刘瑞泉只收了二元,说这是规定。又过了些时候,他抽空去了一趟高庄。老汉已经不在人世。据说老人对那张照片非常满意,临终时还拿在手里,是笑着闭上眼睛的。
刘瑞泉抬起头来,老汉正在墙上朝他微笑,微笑里有对自己在这块土地上终生所作奉献的满意,可能还有对他的嘉许,还有很多无法说清的东西。
他和老人久久对视着。
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
从老人永恒的微笑里,他是不是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觅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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