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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忆——写于杜重远九十诞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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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2-03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秋月忆
——写于杜重远九十诞辰
侯御之
金风散菊,疏荷凝露,云飘淡月,悠悠秋思……我选这丁卯仲秋时节,撰文纪念重远90诞辰周年,是因为我与重远的一生中,有多少个难忘的“仲秋”。更主要的是,我想以此来表达我对重远为万家团圆而献身的怀念;表达我久蓄心中的对党一直温暖照顾重远遗孤的深切感激之情;以及我垂暮之年殷切盼望海峡两岸亲人早日团圆的心愿。
90年前,重远出生在清朝末年,我国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又值军阀混战的年代,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灾难之中。重远青少年时,就具有爱国反帝的思想,然而,他从一个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转变为自觉的、坚强的民主战士,最后成为邓颖超同志所概括和高度赞扬的:“革命左派先驱,爱国拥党英烈”,则完全是党所指引和培养的结果。
重远自幼刻苦学习,官费留日,读书不忘救国,回国后,艰苦创办实业,抵制日货,以及他在那“国民历史上最黑暗的30年代初期”不顾绑架、刑讯、暗杀等暴力淫威,挺身创办抗日刊物《新生》周刊,实践着鲁迅的誓言:“拿起笔,回敬敌人的手枪”,他为此坐牢,震惊中外的“新生事件”,激发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推动了抗日怒涛涌向新的高潮。特别是,他在党的领导下,处处配合党的方针政策,促进了张学良、杨虎城联共抗日,他为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为全民抗战所起的积极作用,及他最后在新疆悲壮牺牲等事迹,一直激励着我和他的三个子女。本文我还想回忆一些可能鲜为人知的重远生前小事小节,以飨读者,以慰怀念。
我在日本与重远相识后,我的大姐一次戏谑地问我:“以你好强的心志和出众的才貌,怎会考虑嫁给一个比你大15岁,又离过婚的杜重远?”我在日本京都大学的同学们也都感到惊异:似我这般性有洁癖,又颇娇气的人,怎会随重远远赴在她们认为是“异族番邦”的新疆?并在那冰封雪拥,腥风血雨之中,将三个孩子扶养成人?是重远以他赤诚的爱国心、坚决的报国行和他种种感人的性格和品德,感动了我,日后也感动了我的大姐,并最终促成了我与重远结合,患难相随,生死不渝,重远不仅感动了我,也感动了他的朋友、同志和一切与他接触过的人。在他殉难40周年纪念会上,他昔日新疆学院的学生,而今都是年过花甲,作了祖父母的人,当他们回忆起离开他们已40多年的“杜院长”时,还不禁泪如泉涌,恸哭嚎啕。
我与重远1933年在上海结婚,到他1943年在新疆遇害,短短的10年中,他为国家长年奔忙在外,与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分外珍惜这段相聚日,至今难忘那三个不眠中秋夜:
记得1939年的仲秋夜。我初到新疆,天寒地冻,满目荒凉,牛马粪便堆满烂泥路,腥骚之气更是难遁。不禁怨上心头,与重远闹气,多日不语。那天黄昏,他带回两本俄文字典,算是与我“讲和”的礼物。压下了他那天特别郁闷、痛苦、不安的满腹心事,以他常有的宽厚笑容,耐心地劝解,并示我数张他亲手绘制的新疆新文化区宏伟的蓝图。最后以趣语逗我莞尔:“你这也是昭君出塞,流芳百世啊!”晚饭后,他才告诉我一个不祥的消息:盛世才当天找他谈过话,阴沉沉地问他:“你这次来新疆有什么政治阴谋?”并暗示要重远辞去新疆学院院长之职,要他“暂时休息”也即软禁在家。晚饭前,我就听到重远反复吟诵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饭后,又听他唱起那颇苍凉的“四郎探母”京剧调:“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他平时不动烟酒,这夜,却将盛着酒的玻璃杯,举过头顶,再从头顶将酒杯摔碎于地,一连反复数次,似在表明“宁为玉碎”的决心。我刚想劝解他几句,不料他倒有闲情与我话起家常。他先表扬我是他的“贤内助”,不但照顾好家事,不要他分心,在上海他创办《新生》周刊期间,每周还帮他修改稿件通宵达旦。他说他很感激我,但他“引以为内疚的”是,他给我留下了终身痛苦——他已预感到会有不幸的结局,要我看在他一心为国的份上,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日后能够原谅他……。听着重远说起近乎诀别的话,想到当时我们的处境和我的不够体贴,不觉黯然泪下。重远见此悲戚情景,倒又笑了,给我打气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帼国女将也要有泪不轻弹啊,特别是处在逆境和敌人面前。”这夜月白风寒,秋意颇浓。这是我和重远在新疆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也是最后一个团圆夜。
记得1944年的仲秋:重远被软禁后,沈雁冰、张仲实、萨空了先后脱离虎口,离开了新疆,而陈谭秋、毛泽民等同志又被禁止见面,重远日夜孤独,苦闷,思念内地的老友,放不下如火如荼的抗日斗争和新疆学院的教学工作,并以女儿的语气写了四本富有寓意的《孩子日记》。重远被捕后,一夜间,厨师佣人全都退走,席卷一空,家中粒米无存。我想烧壶热水,还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打井水。新疆入秋后就结冰,我几次滑倒在井边。提水回家的路上,更是冰滑难行。盛世才的特务,还在雪下埋了路障,使我人翻水泼,一次严重跌伤腰椎,椎间盘脱出,入夜痛彻难熬,孩子幼小,邻里都是维族人,也不敢同情我这个“叛逆家属”。我呻吟、惨叫一夜,天不应,地默然……。重远已被谋害,我还蒙在鼓里,该年中秋前夕,盛世才调往重庆,新疆冤狱打开,我才确知重远已不在人间。站在牢房门口,我竟没有在狱卒面前流下一滴眼泪。回到家中,两个孩子病势沉重,我拿出重远寥寥数语的托孤遗书:“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望你好好照顾孩子,务必扶养他们长大成人……”。我只觉心肺下沉,冷汗急流,眼前一片漆黑,就此失去知觉。这夜,我没有看到月亮。
记得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心力交瘁,带着三个病孩回到重庆。
中秋之夜,我困坐斗室,守在病重的女儿床前,听到满街笑语喧哗,看到满天星斗,拥着一轮皓月,分外思念重远。我已是靠回忆在生活,重远的桩桩往事,又历历浮现。
重远生性豪爽粗犷,但他处处关心他人,事事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有时心细如发,我常忆起两事:一次,重远去天津与马占山商量抗日募捐之事,他住在马占山家第一夜,即发觉马占山与侍卫杜海之间潜伏的危险矛盾。果然第二天清晨,马占山与杜海同时拔出手枪,“决斗”在屋顶平台上。马杜二人都是神枪手,两伤俱死的惨剧,即将发生,在此千钧一发之时,重远及时赶到,置身于两枪对峙之间,大声劝阻说:“现今国难当头,大敌当前,两位的枪口怎能对准自家人啊!”。重远的镇定诚恳,和击中要害的话语,使两支即将冒烟的手枪回了鞘。为防后患,重远向马占山要出了杜海,带回上海,安排在自己身边作警卫。我很佩服重远的“临阵不乱”,为抗日甘冒身被击毙的风险。当时国人仰慕的第一个起来抗日的将军,一旦死于此种枪下,将给抗日救亡造成何等影响!但我嘴里笑他:“你为朋友是两肋插‘枪’,真能排忧解难,化干戈为玉帛啊!”重远含笑回我一句:“你是瞎子吃元宵,心里有数啊!”
重远几乎走遍全国各地,进行抗日考察和战地宣传。他常写信回来,告知他的行踪、观感和惦念之情。只是在他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当我读到他“到达桂省”,看到李宗仁、白崇禧治军甚严,公布有“‘烟,赌,嫖,逃’四大禁令”和他“受到李、白二公盛况空前的欢迎”以及他所作的抗日演讲“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我为之振奋欣慰时,丝毫也不知,他曾为运送军需上前方,车在山腰险堕万丈深渊,和他转移上海工厂机器到内地时,上有敌机狂轰滥炸,下有流弹如雨,几乎葬身火海等险情。信尾,他有时还抄上一句古词:“若是两情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
重远生前还常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如今他人去,恪守格言的情景长留。
他自小家境贫寒,但他人穷志不短。为救国,他曾创办多处企业,无意中列身于“经理”“总经理”“著名的实业家”,但他从未腰缠万贯,他的个人财产都用于救济厂内小学徒,帮助地下党员办书店和为新疆学院添置课本和教具,以他当时的社会地位、声望和机遇,想发财致富或作海外寓公,易如反掌,但重远为了建设抗日大后方,为了宣传党的统一战线,为了开辟第三国际航线,他毅然放弃了斯诺、艾黎等国际友人为他筹备好的去美国办实业的机会,动员我走出翠楼暖阁,离开了霓虹灯闪烁的大上海,与他一起来到了积血终年、人迹罕到的边陲。到新疆后,他即以党员标准要求自己,更加认真勤劳地工作,朴实无华地生活,很像个来自延安的共产党员,受到当地人民的爱戴和尊敬。重远更从未在强权、武力之下低头。我仿佛听到:当年,日帝准备强在东北各县增设领使馆,重远“唤起十万民众游行反对”。日帝派岗村领事约重远面谈,以“官和死”相利诱威逼。重远痛斥岗村的话语:“阁下身任领事,代表国家,出此无耻谰言,殊深骇异。君以官吏为可贵乎?不知人生最低要求即为生命,今敝国受制于贵国,形同猪狗,我这生命,早已置之度外,又要官作什么?”。我仿佛看到:在新疆,盛世才精心设置的血淋淋、挂满人头、断臂的刑房里,在比法西斯更加残酷的刑具房,满身血污的重远,面对刽子手,吐出的最后一句话:“只求速死”。视死如归,可怜他一息尚存,便被从数丈高墙上推下,粉身碎骨,又被焚尸灭迹。
重庆胜利后的中秋月已到中天,我想到重远这样一个有热血,有才华,有抱负,有魄力,唯独没有私心的栋梁之材,体质特好,又当壮年,活活被盛世才扼杀;想到:重远壮志未酬,白骨无存,从此生死两茫茫,遗下三个幼儿于贫病交迫中,纵有千般酸楚,亦无处话凄凉。在庆胜利、贺团圆的爆竹声中,我竟痛哭失声。很快,我又拭泪展眉,重远一生抗侮,倭寇终于投降,应以天下为怀,怎以悲泪祭忠魂?!
今夕是何夕?韶华暗换,丁卯仲秋又至。我躺在华东医院宽敞、舒适的病房里,喜见窗外一盘满月,玲珑,剔透。逢佳节,倍思亲。昔日风雨长蚀,我与小女儿均患了不治之症,周总理、党中央关怀备至。三中全会后,我更享受到最好的医疗条件,最丰富的营养调理,虽几度鬼门关,又多次被党组织协同白衣战士,将我和女儿抢返人间。每逢家人病危,大女儿来到医院,未找大夫前,先奔医院党委办公室。在围绕病榻抢救的医护人员中,总有神色焦灼的医院党委成员。这感人的一切,不仅感动了我和重远在海外、在台湾的亲人,也感动了来自不同国籍的15位国际友人。他们感动地说:如此身患绝症的一家,能够存活至今,并都有所作为,无论在哪个国家、社会里,都是难以想象的神话和奇迹。他们愿将这美好的感触,带回国,广为宣传。
望着团圆月,我更念及海峡对岸的大姐、姐夫和胞妹。姐夫来信说:大姐已处于晚期肺癌半昏迷状态,每当听到电话或门铃响,仍会侧耳凝神,似在期待留在大陆38年未见的独子,会突然出现在她生命的暮霭。我坚持为大姐吃寿面,端起面碗,一片唏嘘。我想,这样的伦理亲情,将会冲垮一切政治桎梏,人为蕃蓠。盼海峡两岸的通航,相互探亲,团圆的实现,只争朝夕,莫使饱经离恨的暮年人泉下哀。敌人将重远从我和孩子们身边夺走了,但永远无法从我们心中夺走。重远曾为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作了大量工作,沿着他的遗愿,我将和儿女们,和大家为国共两党第三次合作,为海峡两岸的月圆,作出不懈的努力。
室内桂花,暗香浮动,窗外圆月分外明。
(杜毅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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