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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醉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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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2-08
第8版(副刊)
专栏:

  父亲醉酒
叶至诚
有位读了我父亲(叶圣陶)的《日记三钞》的文友兼酒友,不无赞赏和羡慕地对我说:“您家老太爷可是每日必酒呀!”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也好象果真是无日不酒的。去年抄写父亲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日记,方才澄清,其实不然。1939年8月19日,我们家在乐山被炸以后,父亲的日记里常有“过节(或者祭祖)所剩之酒,今日饮完,明将停酒”、“(某某)所赠酒昨已尽,连饮半月,该止酒矣”这类记载。而且,当年我们家买酒,甚至于不能够一斤一打,而是以一元钱为度,打几两来,供父亲喝上三四天;即使在有酒喝的日子,限于一天一次,不过一两多点儿,微醺而已。上述情形,按说我都曾经耳闻目睹,后来却全被一般的印象湮没了。可见大而化之的回忆,往往与事实有许多出入。
另外,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是从来不醉的,看来不少人都以为是这样。然而,读了他老人家从17岁生日那天开始写的22册日记,发觉父亲跟我一样:青少年时代不免也有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由此推想,这大概是好酒而非酗酒者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到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喝酒早已很有自制了;我所记得的父亲醉酒仅仅只有两次。
一次就在乐山被炸以后,我们家住在乐山城外张公桥竹公溪旁雪地头的时候。有位在武汉大学教基本英语的英国教授雷纳,听说我父亲颇有酒量,特地请我父亲到他的宿舍里去喝酒,其中当然有较量一下的意思。这一天父亲应邀去了。直到午后的太阳光不再像针锋那样刺眼,母亲忽然连声喊道:“三官,快点,爹爹吃醉了!”只见我家茅屋前,横穿旱地那条灰白灰白的土路上,父亲正一脚低一脚高,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我连忙窜出竹篱笆门,迎上前去;父亲却没事似的对我笑笑说:“我呒啥(吴语‘我挺好’的意思)。”扶他进屋里躺下,不多一会儿就入睡了。后来得知,那回雷纳也喝醉了。只是雷纳就在自己的宿舍里,我父亲却要从文庙近旁的武大宿舍走出城外,再走四五里路回家。
还有一次醉酒,在1946年的11月30日。抗日战争结束,我们一家子乘木船东归,定居上海,将满一年。那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震动心怀的事情接连不断:2月里的重庆较场口惨案;4月,夏丐尊先生发出了“胜利,到底啥人胜利?”的疑问,与世长辞;6月又有南京下关事件;7月,李公朴和闻一多两位先生相继被刺……这许多事情的背景,则是第三次国内战争日渐从局部扩大到全面。11月30日是朱德总司令的生日,1946年恰好逢60大寿,尚未撤离上海的中国共产党办事处,邀请各界民主人士到马思南路办事处所在地去喝寿酒,我父亲也在被邀之列。下午一点半钟左右,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到福州路开明书店旁边停下,两位中共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把我父亲扶下车来。当时我还在开明书店当职员,又恰好轮到在门市部值班(开明书店曾经规定:其他各部门的青年职员都要轮流到门市部去值班,以便了解书店与读者的关系),同事中有眼快的立刻指着告诉我:“叶先生醉了!”这一次父亲可醉得半倚在一位工作人员的肩上,头也竖不直了。我和同事们急忙上前;父亲转倚上我的肩头,口齿不清地再三向那两位工作人员致谢告别。这时候正在编辑部午休的母亲和哥哥都闻讯赶来,大家簇拥着把父亲扶进弄堂,扶上楼梯,扶到编辑部外间会客室里的长沙发上躺下,七手八脚地绞来热手巾,端来热茶。我只道父亲一会儿会睡着的,就回门市部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却听说父亲在楼上哭呢。原来他躺下以后,嘴里一直不停地在说,只是“呜噜呜噜”听不清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到四点钟光景,我嫂子带了6岁的三午上街买东西,路过福州路,来编辑部打个转。父亲大概迷迷糊糊睡了些时候,醒来看见小三午,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硕大光彩的苹果来,对三午说:“看,这是烟台来的苹果。你知道吗?这只苹果是从烟台来的。烟台,你可晓得,那里是什么地方?(烟台当时是解放区)”他把苹果塞在三午手里,却又关照三午不要吃;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为朱德庆祝60岁生日。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给朱德将军祝寿?为什么不给蒋介石祝寿?……”他反反复复,含含糊糊,只管这样讲;由此我们推断,方才他讲的大概也就是这些。
父亲这一次醉酒,不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加深了我对他当时那种复杂心情的理解。尽管父亲后来没有讲起,我总以为那天他并不一定喝过了量,何至于一醉至此?只因为抗战结束以后牵肠挂肚的无数大小事件,交织在他心里。一个经历了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十年内战、抗日战争这许多次大兴奋和大失望的、开明却不激进的知识分子,对于蒋介石国民党的幻灭,对中国共产党的敬佩与期望,尽在那一醉之中,一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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