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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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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2-14
第7版(国际)
专栏:

  悠悠我思
范曾
有这样的一些孤岛,宛如飘泊的帆船,被隔绝于亚、美大陆间的苍茫大海中。而日本列岛则更像一队帆影,载浮载沉,远远看去,有几分神秘、几分凄凉、几分悲壮。我爱听日本女歌星八代亚纪苍凉而婉约的歌唱,那是日本民族灵魂的悸动、内心的呐喊。这是只有从孤零的岛国,才能飘出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声调。
从宇宙的宏观看,这些岛不正如李清照所写的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啊!日本没有层峦叠嶂,足以生长虬曲雄伟的苍松;没有冰封悬崖,能够倒挂疏影横斜的寒梅;只有到了4月,和煦的阳光吹醒万树千枝灿若朝霞的樱花,不似泣血的杜鹃那么殷红,不似显贵的牡丹那么凝重,它们淡淡地渲染着日本的山水,带着淡淡的哀愁开放,也带着淡淡的哀愁飘零。我想到日本大正年间天才画家竹久梦二所画的美人,那种莫名的忧伤,捉摸不定的惆怅,既孤独又怕被人遗忘,那是日本女性最普遍的心态。
从这样的祖国、母亲生育出来的男子汉,天生的带有忧伤、悲壮、孤独的本性,而历史的洪流造就了他们,有的成了贤哲,有的成了恶魔。有的即使死了,永远是我的敌人;有的现在活着,却是我尊敬而心爱的师长和朋友。
在万人聚会的北京人大会堂,他来了。90高龄的冈崎嘉平太昂着头、挺着胸走来了。他一生的为人处世,就像他的动作那样方正公允。所有的日本人,从首相到平民,都对他投以虔诚的敬意。他每次在人大会堂出现,带来的永远是日本人民最真挚的情谊。周总理生前曾多次会见他。在中日邦交的恢复中,冈崎老人曾竭尽了他的努力。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块圣洁的芳址,储藏着他最珍贵的记忆,掩埋着他最心爱的人物。在一次宴会上,日本冈山“范曾美术馆”馆长松田基先生忽然站起来讲:“诸位,我今天不曾得到冈崎嘉平太先生的允许,要向大家揭示一个秘密。”这时冈崎老人用右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像小孩子一样,不愿松田基去掏他西装左侧的内袋。松田基终于拿出来一只普通的皮夹,但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周恩来总理的遗像。老人流下了眼泪,满座唏嘘感叹。松田基先生说:“从敬爱的周总理去世之后,这张遗像永远放在冈崎老人的心头。”冈崎先生讲:“西方有基督,东方有佛祖,而周总理在我心目中就是释迦牟尼,他是真正的圣人”。“我永远忘不了他对我的谆谆教导,他伟大的形象光照着我的整个生命。记得有这样的故事,周总理和叶挺将军的遗孤同乘一架飞机,半途机身故障,而降落伞不够,总理将自己的降落伞解下,替孩子背上。我经常问我自己,能这样视死如归吗?能这样舍身忘我吗?能这样泽被苍生、爱兼天下吗?”1985年南开大学授予冈崎嘉平太先生顾问教授的称号,他在会上说:“你们授予我南开的名誉校友多好,周总理是南开的校友,我等待着那一天,在另一个世界上和他见面,我们都是南开的校友。”1987年我为筹建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去日本开义卖画展,冈崎老人是这次画展的实行委员会主任,当他知道了美展大获成功、全部作品售罄的消息时,他在东京打电话给我讲:“我像听到自己的孩子获得成功一样的因高兴而流泪。”冈崎嘉平太先生是冈山人,那儿也曾是著名的遣唐使吉备真备和近世鲁迅先生的友人内山完造先生的故乡。郭沫若先生曾在冈山就读。而冈山市内有着已垂300年的名园“后乐园”,这是以我先祖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不朽名言命名的。冈山市千百年来贯穿着一条深挚而绵长的中日友好之线,这条线还将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
在巍峨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前,他来了。奈良招提寺81世长老森本孝顺迈着谦恭的步伐,合掌向夹道欢迎的人群致意。为了使中国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的雕像回故乡扬州平山堂,他侍奉着寂然凝虑的宝像飞到北京,寸步不离。十年前由于著名木刻家李平凡先生代我赠送鉴真和尚像给日本招提寺,从此我与森本孝顺长老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曾写信告诉我,那张画像将永远珍藏。他也曾指着招提寺的一片荷塘对我讲:“这是郭沫若先生赠送的一池荷花,每年盛夏,使整个庙宇芳馨远播,宛若莲界。”他离不开鉴真和尚像,从年轻时开始,每天供奉的饭菜,都是他亲手做的中国饭菜,以至曾在一次鉴真雕像赴法展出时,他也带着中国的大米去巴黎。他有一次极为兴奋地告诉我,当鉴真和尚像放到平山堂莲座之上后,他看到鉴真和尚笑了,彼时日本驻中国大使吉田健三先生却告诉我说:“那是由于莲座比日本的高些,从某种透视角度看是有些笑意,我叫森本长老不要当真。”唉,尊敬的大使,你太科学、太现实主义了,你不知道生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以为万象都是幻合,而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存在。鉴真的笑意在森本长老的心头深深地埋藏了几十年,他的的确确在平山堂看到鉴真笑了。
战争,曾经使日本败亡,然而战争也教育了人们。战后的日本,国家和民族都普遍有着忏悔意识,这既包含着对军国主义分子的批判,也包含着每一个公民内心的净化。有一次“范曾美术馆”副馆长冈本诚一先生拿了一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版的《日本关西步兵第十兵团战史》给我看,那上面有冈山侵略军下士班长以上的军官名单。当冈本先生被派去菲律宾战场时,尚未成人。由于日本军队的节节败退,兵源枯竭,将千万少年送去当炮灰,军官名单的最后一人是冈本诚一,他是下士班长。他告诉我,他们军队全部覆没于菲律宾,幸存而归的两人,一已去世,留下他孑然一身。他对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有着切肤之痛,以为这是日本历史上的奇耻大辱,每一提及,他的情绪都被一种深深的忏悔意识所笼罩。他指着书内一帧图片,那是冈山的部队打到天津静海时屋舍坍塌、尸横遍野的情景。冈本诚一讲:“这就是日本军国主义对天津犯下的罪孽。现在你来日本义卖为的是建设天津南开大学,我有责任、有义务为此画展的成功竭尽全力。”他为了节省开支,不住宾馆,而我为了省下每一块日元献给祖国,也住很一般的旅店,不开冰箱取饮料,因为其价甚昂,有时一餐只吃一碗面条。冈本诚一对当时我国驻大阪总领事文迟讲:“范曾先生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我们日本对天津曾犯下过罪,我今天的一切努力都是应该的。”
啊,可敬可亲的日本朋友们!樱花一年一度盛谢,它飘零的是纷纷花瓣,留下的是郁郁清香。落红岂无情,只有香如故啊!中国和日本人民两千年情谊,不同寻常。“昔鉴真盲目,浮桴东海;晁衡负笈,埋骨盛唐”,请看招提寺鉴真堂上1300年的长明灯,宛如跳动着的中、日两国人民的眷眷丹心,为了人生不朽的信念,这长明灯永远在圣洁的梵音法鼓声中燃烧。
    1988年春节前于抱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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