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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友人论文采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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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3-08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与友人论文采书
王佐良
珏良兄:
这次在南京开会,你没来。我是第一次来南京,先谈谈在这里的见闻吧。
由于是第一次来,就不免要抽空去看看市容和名胜。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已闻名,这次一见,果然好看,虽说叶子已落,粗壮而又蜿蜒的枝干显得白净雅致。玄武湖没看到,秦淮河还在疏浚,夫子庙前的一段水又少又脏,很难想像当年桨声灯影的盛况。但是夫子庙本身的改建错落有致,似乎比北京琉璃厂的恢复要成功,一大片方砖地朴素干净,走着也舒服,而旁边饭馆里的小吃——特别是那各式小烧饼——真是价廉物美,在北京是难吃到的。
文学上好像南京也占上风。两地都有诗文提到,但是也许由于我读得不够,总觉得咏北京的没有几篇能够记住,而咏南京的则从刘禹锡到萨都刺的诗词,一直到俞平伯、朱自清两位老师的散文名篇,都是至今难忘的。历史上北京多的是威严的宫殿和扬起金色尘土的马队,自有一种刚强之气;但论文采风流似逊于南京。
当然,这只是一个旅人的皮相之谈,写下来供你一笑而已。
会议上的事也难说得清楚。例如关于20世纪文学的“走向”。我谈不了“走向”,因为总觉得自己读得太少,连现状也不清楚。有些话也不能说得过早。前些年有人说英国当代诗歌不振,不如美国,现在出现了东尼·哈里逊等人,而当代最重要的英文诗人则数北爱尔兰的显默斯·希尼,而他近年来大部分时间住在美国,实际上是非英非美的大西洋人。也许英语文学的国际化才是真正的“走向”,但也由来已久,从亨利·詹姆斯、康拉德等人起就如此了。
更实在一点的也许是关于文学史写法的讨论。这次从英、美、苏联、民主德国、印度等国一直谈到我们中国,算是把文学史的各种写法展览了一下,虽说比较概略,但也有点启发。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在这次会上也说了一下,人们的反映似乎是我太重文学性,而对科学性注意不够。唉,我多么不喜欢这个“性”字!而我所提的文学性,也不是当前西方和中国文论界所提的“本体性”之类,无非是希望看到文学史写得有点人情味和文采。为什么这些年来出的中外文学史都读起来像普通社论,谈文学而本身无文学味!我们的前辈并不这样,鲁迅和闻一多的文学史类著作都是很好的散文,甚至是抒情散文。文采当然并不等于堆砌美丽的词藻,而是能有新见解,能从新角度看旧事物。过去金岳霖老师就说过,一个概念、一个公式也可以很美,例如表达得干净利落,比例匀称,形式引人。不是早有人赞美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E=mc2为分外“文雅”么?
会上听到的另一个好想法是要把文学放在大的文化的环境里来谈。我宁用“环境”或“气候”等字样而不愿用“背景”,因为一说背景就隔着一层,而文学是文化的一部分,最活跃、最敏感的血肉部分,语言则是它的肌肤。因此文学史在品评作品时,又必须要分析本文的语言,这样才能探索出它真正的内容、意义、文化史上的位置等等。德·桑克蒂斯的文学史就是这样做的,他总是能从语言、风格的分析出发,进而点出大问题、大环境。例如他说:“但丁表面上的粗糙、生硬甚至凶狠的风格也有助于传达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气氛——即它属于近代世界的少年时期,充满了英雄主义,但又仍然是野蛮的。”他这样对比但丁《神曲》中的两位女性:“这儿是弗兰齐斯嘉,永远地同她的保罗在一起了。……女人不再是贝雅特里齐,不再是中古行吟诗人歌颂的一类,游离于概念与真实之间;女人是弗兰齐斯嘉了,她是近代世界的第一个女性。”又如他这样论述彼特拉克:“怪诞的,哥特式的,尖角,突出点,影子,模糊的,不协调的,饶舌的,多余的,粗俗的,畸形的——这一切都被赶出了这个和谐的圣殿,只剩下一个艺术奇迹,它结束了一个世纪,开始了另一个世纪。作为艺术家的彼特拉克是快乐的,作为人的彼特拉克则不满意:艺术家占了人的上风,因为艺术家孜孜不倦地追求完美,而人则缺乏勇气正视自己。因此他的诗的美丽光滑的表面是冷的,下面没有黑黑的待发掘的深层,没有意志的强力,没有信念。这情况可以发展为悲剧,而实际上只成为挽歌。”这样的警句俯拾即是。如果有人能用这样的文笔来写出一部《建安文学史》,用实例(而不是忙于定义之争)来说明那个同样是既俊逸又野蛮的时期的“风骨”究竟是一种什么品质,它又代表着中国文化上的什么特点,那我们就有好书可读了。
闲话到此为止。这里的屋子很冷,披着羽绒服写也不方便,等我回来,再在你那温暖的书房里细谈吧。
祝好!
佐良
1987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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