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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沉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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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3-10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少女的沉思
张若愚
书橱里,靠书脊立着一块薄薄的汉白玉石片,不方不圆,没棱没角,无规则可循,非人工雕琢,只有一派天然。上中学的女儿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端详,说,真像一位头顶帕子、拖着长发的少女,看样子,像是在沉思呢!
女儿说的极是。
这片汉白玉,是我夏初息县之行的纪念。半年多来,每当我坐在案前,总忘不了侧身看上几眼。是的,太像一个沉思的少女的头像了。而且它的沉思,还常常焕发起我的沉思,以至于非要写点什么,来记述我的息县之行了。
那天一早,一位很帅的小伙子领着我们出发了。他叫王强,息县城郊乡乡长,年轻,精力充沛,是步出校门不久的文科大学生,又是位业余文艺评论家。王强伴着我们共同感受了淮河平原五月的金色希望,又乘上伊伊呀呀的木舟,领略了滔滔淮河男子汉般雄浑的胸怀,体验了淮上人家的风情……
中午,我们赶到庞村村长家吃饭。饭是白米饭,食有淮河鲫,赶巧,头天晚上村长在河滩打了两只鹌鹑,此时自然成为桌上佳肴。村长家开着小卖店,因而席间又有了一瓶贵州老窖。应该说,这是一顿颇为丰盛的午餐。和许多村民一样,村长家也是前不久落成的新舍。三间堂屋,一明两暗,明间便是客厅。客厅的摆设可以说是中西合璧,新旧过渡:靠墙是一个如今已不多见的旧式乌木条几,上边放着“555”牌木座钟,还有一个质地粗糙的铝铸的香炉。两厢四个单人沙发,小茶几上有过滤嘴香烟,玻璃烟缸。墙壁上贴的都是眼下走红的女影星与女歌星的大幅玉照,一处很显眼的地方,张挂着主人亲书的“四扇屏”,字里行间明白地流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满足感。
我不曾见过淮河,但是,在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中,我以工作队员的身份,在淮河的支流河岸边的一个小村中,度过了八个月的光阴。有一位品位大约与眼前的村长差不多的生产队长,刀刻一般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在我永远忘不了的批斗会上,社员们义愤填膺地揭发他的“四不清”问题:他大吃大喝——赶槐店集,一口气吃过五个大蒸馍!蒸馍,白面馒头之谓也。他生活腐化——冬天上工穿着黑呢子大衣。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农村干部多吃多占并非罕见,设若只是吃了五个蒸馍,而没有夹狗肉甚至花天酒地什么的,似乎也不为太奢侈。令人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倒是他那件黑呢子大衣。须知,呢子大衣是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才在大中城市风靡开来的“新潮时装”,20多年前,除了高干高知大人物,怕是很少有人问津的。一个农村基层干部闹到这份上,腐化一词也实在并不怎么委屈他了。所以,运动进入退赔阶段,我一直留心着想瞻仰一下这呢子大衣的风采!可是,队长家大凡能值仨核桃俩枣的都拿出来作价了,唯独不见这件被作为典型材料上报过多少次的呢子大衣。在工作队再三追问下,队长才从床头一个麦草编的篓子里拽出一件破棉大衣:斜纹面,家织布里子,因为褪了色,说不清是黑是灰是黄,脏兮兮的沾满泥土,肩肘露出几处败絮。原来,这一带人把斜纹、哔叽统统叫做呢子!
误会?荒唐?怪诞?
参加退赔现场会的人默默离开了。队长掩门,吹了灯,一家人无声地睡下了。无风的冬夜是寒冷的,寂静的村庄隐约可闻几声呜咽,分贝极低,是压抑的。黎明前,人们看见队长的70岁的老爹用一条腰带挂在自家厕所里的弯腰枣树上……噩耗传来,工作组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我们匆匆赶到现场,老人已经气绝身亡。我和一位原先是医生的工作队员抱下老人的身躯时,偶然间触着了他那树皮般粗糙的手,倏地感觉到还留有缕缕余温。我电击般惊悸了,一颗心强烈地震颤着……我记得,工作队进村那天,我们在村头第一个遇见的就是这位老人。他肩背长系白蜡条粪箩头,手持小铁粪叉,穿戴古朴:瓦灰色大襟长棉袍,左下摆掖在缠了两匝的布腰带上,下身穿着棉胯裤——一种只有腿而没有腰的棉裤,屁股和前裆露出里边的白粗布衬裤,三块瓦的棉帽下,罩着一副沟渠纵横、没有表情的脸,满嘴杂草一样的胡须上,挂着两缕游丝似的清鼻涕。几个泥猴般的孩子跟在后头,边拍手边唱:
蚂蚱绿,蚂蚱红,
蚂蚱两眼赛灯笼;
爬一步,蹦一蹦,
后头露着白光腚……
在“查三代”的过程中,我受命给队长家建档,才知道老人一辈子无名无号,就叫蚂蚱!在世事纷乱的70多年间,他默然无闻地活着,走时也悄没声息,不见先兆,没有遗嘱。对于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死在这个时间而且选择这种方式,众人茫无所知。也难怪,被噩耗惊跌恢复镇定之后的工作组长,就曾几番怀疑,是不是“四不清”干部故意捣乱呢?
24年了,我再没有回过沙河岸边的小村,然而,老人告别人间后那一丝体温,却时时像火焰般烧灼着我不能宁静的心灵。只要一有机会,哪怕是浮光掠影,我总想在农村走走。如今,五个大蒸馍早已不再为人们嫉恨与诅咒了,时下乡村的年轻人,对“黑呢子大衣”则根本不屑一顾,他们对于时装新潮的关注和热心,不比城里拿粮本的青年相差多少,无论是农田或者村庄,到处都是西装、大红格子衬衣、牛仔裤、羽绒服、蝙蝠衫、真丝裙……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各家各户门楣上火红耀眼的春联了。有一副简直是过目不忘:上联——政通海自晏;下联——国泰民亦安;横批——平安是福。也许,从严格意义上讲,它的对仗与排列还不能算工整,然而,这14个汉字毕竟传达了农民的愿望和心声,我们用不着去因求全而责备他们。
有一个时期,小说、散文和新闻报道,曾把农民害怕政策改变的心态作为文章的主题。是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从50年代后期,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的灾难啊。倘若农民们没有忧心,那么,我们这个民族便真个麻木不仁了。然而,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我曾目睹了令人惊悸与颤栗的现实场景:一些农民,惑于土地还要重新“合伙”、开大锅饭的谣传,只顾收获不愿施肥,更有挖地脱坯烧窑卖砖者,还有干脆出卖土方的!老诗人苏金伞已经80初度,而他早年的力作《三黑和土地》至今还被人传诵。难道说,80年代的农民果然像丢弃了昔日的“胯裤”“黑呢子大衣”,换上时髦的西装打上领带一样,也丢弃了热爱土地的传统美德,价值观念完全颠倒了吗?
告别了热心的庞村村长,我们驱车来到城西的青龙寺。乡长王强说,这里是春秋时代息国故址。公元前680年,楚王北伐,灭了毗邻的蔡国和息国,掳回息侯做看门人,并占有了他的夫人息妫。息妫盼望着有朝一日复仇复国,在楚宫忍辱负重,3年间不苟言笑。一次偶然机会,她见到做了看门人的丈夫,得知他苟且偷生并无大志,回宫后便自杀了。时至今日,在这块残留着息国古城墙遗迹的土地上,还流传着这则哀婉的故事。我们信步走进村庄,禁不住惊讶起来:几乎所有的房舍,都用汉白玉砌起一米多高的墙基,连猪圈羊栏,乃至鸡埘鸭窝也都是清一色的汉白玉垒成!这可真是一个汉白玉的世界呵。我最早见到的汉白玉,是北京故宫太和殿前的盘龙浮雕,据说,现在已经加了铁丝罩子保护起来了。故宫的殿堂和御花园,还有一些汉白玉的雕刻和护栏,那自然是为至尊至上贵为一国之君者所拥有,而这里,连寻常百姓家里的垫脚石也都是光泽晶莹质地洁白的汉白玉!
汉白玉产在村外一处叫玉石堆的地方,矿床在地下10米深处,采用大揭顶的方式露天开采。这里原先是皇家采玉的地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用土封上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再没人开采过。据老辈子人说,谁在这里动土,会给全村人带来血光之灾的。如今,这精神桎梏已经再不能束缚农民的手脚了,举村上下一齐动手,挖出了矿石,带来了富裕。我们站在土阜上,开采作业面便全部收入眼底。黄土层下,洁白纯净的汉白玉矿床,像一条巨龙潜伏着,许多人站在巨龙的脊背上抡锤打眼,准备晚间的爆破,更多的人,则是把已经崩碎了的石块肩负着,一步一趋地从“之”字形的小路向上攀登。背出地面的汉白玉碎块被码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长方形……
我顺着负石人走过的路,一步步走去,和两位扶钎抡锤的农民攀谈,知道在场的人差不多每人每天有10元左右的收益,虽然苦些累些,毕竟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涯强多了。然而,当我问及整个矿藏的储量、开采规划和产品用途时,我的同胞几乎把我视为异类,否则,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怪问题?不过,炎黄子孙之间心息还是相通的,在他们确认我不是外星人之后,还是很宽厚地告诉了我这些石块的用途:大部分用来烧石灰,小部分做铺路的基石……我的心立刻变得沉重起来。我望着离方形和长方形石堆不远处的坟墓一样的冒着幽蓝色烟突的石灰窑,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默无声地走出矿坑。我无语凝思着。同伴们的谈话声好像听得清清楚楚,又好像十分遥远,似乎是王强乡长在讲述着兴建雕刻工艺厂什么的。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到王强乡长正给大家讲解,说是我们正走在息国的古城墙上。我定了定神,发觉正走在一米高的土垄上,是了,那古老的城垣早已倾圮了。头天下过一场暴雨,雨水流过的地方,露出几块黑色的筒瓦和瓦当的残片。我搞过几天考古,知道这是很久远的东西了。地球绕着太阳转了2500多匝,每当雨过天晴,还都能随时随地看见这历史深沉的积淀,可见,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多么古老了!倏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位3年不苟言笑的息妫的面容……
被上了中学的女儿称做沉思的少女的石片,就是那次信手从矿坑中拣到的。我把这无意中的沉重的收获告诉了她,女儿叹息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仿佛她也像那些汉白玉石一样就要被粉身碎骨似的!
女儿再没有说什么。
女儿久久地沉思着。
望着书橱里的汉白玉石片,我时常想到王强乡长,想起他说的雕刻工艺厂,想写封信去。
然而,我终归没有写。
1988.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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