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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致萧乾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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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7-10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沈从文致萧乾信
  萧乾同志:
得近信,谢谢关心。并得知一家情形大略。孩子们是新一代人,天地广大,因此也用不着为之过分担心。……
我这廿年来,凡事得党照顾,工作又得种种鼓励和支持,也老老实实就条件许可,把坛坛罐罐、花花朵朵,学了廿年。似乎这一行也有了较多发言权。社会变化过大,像是又不免有“前功尽弃”势,也不碍事!因为物有成毁,新陈代谢,十分自然。或许还可望争点时间,把待完成的几分工作,约有60万字稿件重抄一过,配上千把图,向上有个交代,也就可告一段落。有些工作,或许和小说不同,大致对同行后来者还有点益处。如无机会,也就罢了,不勉强。好事让后来人再去摸索了。因为人到了70岁,宜记住“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教训,求多做事如不是时候,也会成差错的。至于是否还有第三回改业可能或必要,大致也看明天机会了。大有可能倒是写诗,似意外,又非意外,因为50年来谁也不想到我还会做点旧诗,而且还有点风格什么!到井冈山后,适巧有四五个“大作家”同行,都在作诗,因此拾起16岁在军队中学了几个月平平仄仄,加上近几十年过“文字关”的长期欣赏训练,写出来,大家倒以为满还像一回事!也算得是奇闻!
这次疏散下来,因血压常在200,心脏又膨大,已不能劳动,多半躺在床上。既无书可看,且不明本地语言,向乡中人学习也难具体,因此又写了些诗,试图在“七言说唱文”和《三字经》之间,用五言旧体表现点新认识,不问成败得失,先用个试探态度,去实践,看能不能把文白、新旧差距缩短,产生点什么有新意思的东西。或许还可以搞出些“样品”,对多数影响不可能如何大,对学了点文史的,或对旧文学新文学有点爱好的少数人说来,大致是点头的。能继续下去,一定还会有些新的发现。只是可用的时间,大致已不会怎么多了。因为体力表面还好,事实上主要机能已近报废程度,会忽然在小小故障中完事的。近年来有不少“联大”熟人,即于二三天中完事的,平时似乎还比我强得多!我从运动到目前,也即可说完全近于保护下来,不然小小冲击,或三五天强劳动,也就完了。直到现在,以百万计知识分子在下乡“再教育”过程中,我还能比较从容在床上写诗,和写这种信,应当说是万幸!住处在一丘陵高处,环境似比过去桃园住处美观。区中不到300人,大致数我年岁最大,因此事事得到照顾,平时去区委取饭,即已省事甚多。经常还有点糖和蛋供应。有一份报可看。有个小收音机可听听重要新闻。住处是个四无居人乡村医务所,一天有时说不到十句话,清寂可想而知。房子似乎适应“窄而霉斋”称呼,虽不太窄,湿得可称全区首一位,平时雨中不过四五处上漏,用盆接接,即对付了。这月大雷阵雨加五级北风,三次灾难性袭击,屋里外已一样不分,但屋外易干,屋中永远不干。每次扫除下浸积水到三四十盆,雨后过于泥泞,即用百十断砖搭成跳板,有时半小时得扫除积水二盆,才不至于漫入隔屋。全区住处只我一房这样,倒真是一生所未遇,即小时在军队那五年也未有过。偏偏就照顾到我这70岁的人身上,我倒也出现了奇迹,一面扫水,一面写了几首还像个诗的好诗,而且十分高兴。因为过去10多年,住八大处写不出什么,住颐和园也不成,住青岛大连四五次,一次必两月,只是在海边消耗了,通通不曾写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上井冈山写了几首诗。这次在这么一种相当离奇不可设想狼狈情况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湿),却十分从容写了好些诗,可能有几首还像是破个人纪录,也破近廿年总纪录的。你想想,多有意思!人的适应力真是不可设想的。本地医生通说这么环境太不宜于心脏病。我既无法转移(也回不了北京,去不了四川),自然就还是毫不在意地过下来了。主要自然也还是吃得较好,因为小龙和梅溪有吃的接济,加之需要量有限,本人平时吃的文化又不高,所以别的同事每月吸烟的钱,我用到副食补充上,就已很显得丰富了。只要不出意外事故,就这么在潮湿中我大致还是可以很好活下去的。日前来了次急性关节炎,止住了。现在是慢的,不在乎。还会出点“奇迹”,在试探中写出很好的诗的。因为前两次业务也同样是在试探中得到进展的。不存成败得失心,即可一直向前。……徐盈夫妇似乎还在沙阳,徐或在看守木料。子冈患关节炎,有退休计,说来也近60了。近得小龙信,说看过成昆路新电影,千多里路中竟有400里是桥渠和隧道,隧道且有盘山绕过一周后再从原处20米高出来的,真是人间奇迹。从这一点看来,就可知新社会建设如何伟大,人间奇迹不断在中国毛主席思想指导下和万千人民群众努力中一一出现!……时代多伟大,个人实在小得可笑。正因此,既然让我好好活下来,总还得尽可能想出点办法,做点有益于后人的事才合理!因为有限生命重要是把还有益有用的知识支出,而不是什么经济名位收入。事实上50年——即近廿年得到的已过多了,工作可还做得极不够。特别是有经上面点头交给我,却因时间过于迫促未能较好完成,新运动即已到来,终于不能不停顿的。或许还有个一二年机会,迁到个稍微比较干燥住处,将努力来完成它。通过我自己近50年几次“由无到有”又“由成而毁”的学习工作经验说来,也可说天待我太厚,因为同时或较早熟人中,似乎还无一个和我有相同情形,而把许多不同工作学习经验集于一身,而到70岁还有可能会再转用到一新工作中的。这种命运之离奇,如实写来,孩子们也不易理会了,何况他人?望好好工作和生活,到乡下一久,才明白书本以外可学的还真多!并候双好。
从文1972年9月22日熟人统致致意
(按:此信写于咸宁干校,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供稿。
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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