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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保存精神——读钱穆《中国文学讲演集》随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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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07-14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中国文化的保存精神
——读钱穆《中国文学讲演集》随感
  张法
前些时候,一位国学根底很深的先生问我对钱穆的看法,我以“不敢恭维”对之,其根据,是以前浏览过钱穆的《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印象不甚好。这次读钱穆的《中国文学讲演集》(巴蜀书社,1987),才深知自己的轻浮和唐突。
该书从首篇《中国民族之文字与文学》起,就显出博大的气势和深刻的见识。全书一直都贯串着两个相当现代的方法,一,从文化整体来看待文学与文字,从文学和文字中掘出文化之精神;二,从世界各文化的比较、特别是从中西文化的比较中,探寻中国文化的特质。
在世界诸文化中,西方文化以否定、前进为特色,中国文化以保存、延续为特色。钱穆之书,深得中国文化保存性之精神。作者从中国文字的各因素令人信服地阐明了中国文字对“中国文化绵历之久,熔凝之广”的巨大作用。对中国文学,钱先生亦令人信服地指出“两大特点:一、普遍性,指其感被之广;二、传统性,言其持续之久。”
说“令人信服”,主要是指钱穆先生对中国文化保存性精神的揭示而言,至于钱先生在阐明中国文学之文化精神时随时进行的中西比较,就不怎么令人信服了。他每次都以中国文化的保存性作为真、善、美的最高尺度来衡量西方文化,后者当然就显得渺小可怜了。
西方文化精神本就不是保存型。西方文学以悲剧为最高,悲剧也最能体现西方文化精神,它的结局往往是双方的毁灭,以尸体加尸体落幕。然而正如黑格尔所说,在双方的毁灭中是绝对理念的胜利。西方文化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悲剧一样的不断毁灭和新生的历史,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中不断前进。
中国文化的运行机制是保存性的,其文化并非没有悲剧,而是没有西方式的悲剧,有的只是浸透着中国文化保存性精神的悲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诗经·秦风·蒹葭》
该诗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爱情追求悲剧模式的原型,它的基本结构(1)具体而飘渺的目标:美人意象;(2)不竭的(带有超文化性质的)追求;(3)不可克服的阻碍,(两千年来是反复出现:张衡《四愁诗》,曹植《洛神赋》,陶潜《闲情赋》,戴望舒《雨巷》)。爱情悲剧是最容易反映出文化精神的,《蒹葭》式悲剧体现的正是中国文化保存性精神。《蒹葭》的爱情追求,一开始是逾礼的追求。爱的激情,本能地感受到现存文化之礼的历史局限。然而,中国文化崇尚“发乎情,止乎礼”,既使原欲得到宣泄,又把这种宣泄纳入文化之礼的轨道。只有止乎礼,才能获得文化的普遍同情,如果一味纵情,像潘金莲那样,就会成为反面形象。追求者必须克制自己,他越是感受到痛苦,他的心灵就越丰富,越强大。这种使自己的行为和内心向文化之礼的靠拢,实际上净化着原欲的非礼和反叛的力量,使之不知不觉慢慢又回到礼上来了。但这使追求者陷入了矛盾:他既达不到目的,又不愿意放弃追求。这悲剧的特征还在于美人的若显若隐。西方的爱情悲剧之所以达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超越性高度,是由于男女双方站在一起,一起固执于自己的意愿和追求,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以自己的“片面性”来抗争和拚搏。当他们将自己的片面性片面到底,以尸体加尸体躺在美好的世界上的时候,另一方——无论把自己打扮得多么正义、合理——的片面性也无法掩盖地暴露出来了。整个问题就在双方片面性的暴露中得到重新思考,文化存在的裂痕在一个新的层次上得到综合。而《蒹葭》式悲剧的结果,追求者只有用文化之礼来证明自己追求的合理性,而这同时也完全保全了礼的神圣性。当追求者在一种复杂的情感中哀叹、悲伤、询问、诉说的时候,中国文化的保存性精神也得到生动的表现。
钱穆先生对中国文化保存精神的揭示是相当深刻的,虽然这种保存型文化在客观上并不像钱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是世界各文化形态中最理想、最美好的文化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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