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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干校琐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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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10-18
第8版(副刊)
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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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琐忆
萧乾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衡量任何事物的关键不在于“什么”,而在于“谁”。同样是放牛不小心,跌断一条牛腿,要是五类分子干的,就是成心破坏生产,不但狠狠地批斗,还得罚款。要是贫下中农,就正好打一顿牙祭,吃顿红烧牛肉。
干校是认真贯彻了这个原则的。
一位法国文学老翻译家年过七十,只因背了“反动权威”的罪名,也带着老伴下到干校。军宣队说是为了照顾,分配给他的任务是挑水浇菜园子。其实,就是对年轻小伙子来说,这也算不上轻活。然而这位老五七战士还是咬着牙应付下来了。
可是真饿呀,而且馋。他每次走过连部闻到小灶的肉香,口水就沿着那稀疏的花白胡须流了下来。
老人家儿孙还真不少。写家信时,他可能也有所流露。于是,在他那年生日的前夕,儿孙们相约拣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分头寄来些包裹,一则为了祝寿,二则更是为了替他补充一下营养。
儿孙们欠考虑的是,忘记老人家的身份了。不该让包裹都同时到达。在他们,原是怕误了吉日良辰,早已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老人家脖子上挂的那块牌子忘个一干二净。
老翻译家和他老伴取回一个个包裹之后,自然是欢喜非常。老奶奶一边拆包一边嘴里念叨:“这是乐生和他媳妇寄的。……这是咱们老三的……哎哟,金华火腿!”两个老馋鬼抱着那长长包裹就闻呀,闻呀,肉香隔着蓝布也使他们沉醉了。
屋里进人了。老先生不但没赶快藏起,还情不禁地举着那只金华火腿炫耀起来。他炫耀的,自然不是火腿本身,而是他的儿孙还记着他的生日,千里迢迢来孝敬他……
如果说是出于妒嫉吧,那可冤枉。应该说,还是出于政治警惕性,那个人抹头就走,向连部报告了。
正当老两口子在包包弄弄的时候,政委、连长以至班排长都同时出现在他们眼前了。班长是个矮矮胖胖的女同志。在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她是这个单位的号筒——一只响亮的号筒。大会上所有的口号都由她来喊。那嗓子既高昂又清脆。每次她一喊,阶级敌人莫不吓得发抖。她就凭这一手,当上了班长。
如今,这严重事故,这一阶级斗争新动向,竟然发生在她的班里,叫她这个班长咋当下去!
她叉了腰,厉声责问:“老不死的,为什么明目张胆地对抗改造?”政委、连长和排长则一边瞪着老夫妇,一边翻腾。
最后,政委做出决定:当天晚上就开个展览会,让革命群众也见识见识这些山珍海味!
那时,干校还没电气化。晚上食堂一片漆黑。政委又下了指示:“让老家伙亲自打着灯笼,给大家照明!”
一包包食品都作为罪证拿到连部去了。晚饭后,一古脑儿展览在食堂两块铺板上:环绕着火腿,琳琅满目地陈列出肉末烧饼、南味香肠、腊肉、牛肉干、鸡肉松、苏打饼干、酒心巧克力、虎皮豆儿……
老婆子作为家属,可以不参加。老先生则直直地站在铺板旁边,举着一盏纸灯笼,照着他儿孙寄来的这片寿礼。
应该说,他过了一个难以忘怀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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