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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复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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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12-08
第4版(专刊)
专栏:

心灵的复苏
壮族作家 周民震
时间真是一个万能的精灵,它可把世界涂抹成千种色彩,也可把人变幻成万般形态。我一直这样感觉。
最近,我目睹了一件“时间”与人的故事。
那天,我乘92次快车从南宁去桂林。忽然,一位中年妇女叫了我一声。我转脸看去,一刹间记忆空白起来:“她是谁?”穿着朴素,神态从容,微黑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微笑中表露出一种格外的亲切。与她并肩站着的显然是她的女儿,一个“现代打扮”的姑娘。她们到底是谁?正当我记忆的触角伸向广州、上海、北京去寻觅被遗忘的故交新识的角落时,我听到了一句叫我无法置信的话:“我是三十年前那个小画眉呀!”说着把眼镜摘了下来。
我像从沉梦中突然醒来:唉呀!是她,那个大山里的壮家小妹。
漫长的30年,我只见过她两次。
1957年冬。我去写剧本时曾到壮乡山寨体验生活,住在她们家。那时她只有12岁。每天翻山越岭去“乡小”上学,下午放学归来还捡回一大箩猪菜。她总是穿着一件镶蓝边的壮家花布衫,总是笑口常开地哼着山歌,总是好奇地向我问这问那。那稚嫩的嗓音加上镶边的花布衫,构成了一个斑斓的跳跃的可爱形象,“小画眉”就是由此而被我取的雅号。
50年代的中国大地,充满着生机、希望和向往,而又似乎统统反映在小画眉那一双水灵灵的明眸中。我曾问她的父亲,一个淳厚的壮家农民,小画眉长大了,让她干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跟毛主席干社会主义!”有个星期天,小画眉带我去后山挖冬笋。走出竹林,登上山巅,眺目远望,无限苍穹,云山万里,绿水逶迤,一只山鹰在悠悠滑翔。我问她:“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吗?”她远眺有顷,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个山鹰知道。”
“那你愿意做一只山鹰吗?”
她默默地点点头,笑了。……
流年似水,18年后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路过这个山寨,想起了小画眉,便去看她。她的父母告诉我,小画眉早已出嫁邻村,已经是3个孩子的妈妈了。我奔到邻村她的住处,只见3个孩子,衣不蔽体地爬在地上玩耍,屋内简陋不堪。最大的女孩只有8岁,我似乎在她的眼里发现小画眉的影子,情不自禁地把她抱起来,当我辨认出她身上穿的那件破旧衣衫竟是18年前小画眉穿过的那件镶蓝边的壮家花布衫时,不由心酸起来。
夕照里,一个挑着沉重柴禾的女人走到家门。她已经记不起我了。怀着戒备地把我当作一个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队员,一开口就向我解释,柴禾是自己烧的,不是拿到圩上卖的。我大喊了一声:“小画眉!”她这才猛地拍打了自己的额头,脸上绽开了早被遗忘了的欢笑。
坐下来,她只用了几句话说了那漫长的18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她停了学去大炼钢铁,之后三年“自然灾害”,一家人吃树根野菜,全身浮肿,之后被迫过早嫁了人,迎来了“文化大革命”。之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她说得很冷淡而平静,好象是在讲一段别人的身世一般。
“生活很苦吧?”我关切地问。
小画眉淡然一笑,说:“不苦,能吃饱。”然后露出了很满足的神情。
“孩子上学了吗?”
“读书人挨批斗,给队里看牛还得工分。”
她见我哑然无语,脸上掠过一缕胜利的微笑。
第二天告别时,她说了一句使我的心久久扭痛的话:“壮家祖先布洛陀保祐我的娃仔能像我这样好命就好了。”
就这样,在我最后的一瞥中,印象里除了留下一张又黑又瘦的干枯的面孔外,还有一颗干枯了的心。……
第二次见面转眼又是12个春秋了。这是中国历史上多么重要的时代,一个令全世界瞩目的神州新纪元的开端。一切都在渐进而迅猛的变!时变,物变,人变,观念在变。变得洒脱,变得缤纷,变得神奇,变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小画眉”母女,不就变得不可思议吗?
小画眉告诉我,儿女考上了广西师大,她亲自送她去上大学,自己也要到大学府去看上一眼,总算没有白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开玩笑地抚着女儿的头说:“不看牛了?”
“我爸爸看。”
“那一定是个小铁牛吧?”
“不是。”小画眉笑说,“你以为我们发了好世道的财吗?生活比从前是好过了,比起城市,山里还是苦的。我们住的还是那间旧屋,吃的还是玉米,家里也没有电视机。不过,别人有钱搞电气化,我们家有钱先搞知识化。”
“你现在也知识化了吧?看,还戴上了眼镜呢!”
她忽地羞红了脸,仿佛30年前那个聪明伶俐的小画眉又飞回来了。
女儿把妈妈那个壮锦袋打开,里面装的全是书本。我惊喜而感慨地看着它,啊!好一个心灵的复苏!
小画眉微微地昂起头,说:“做了半辈子蠢人,也该变得聪明些了。”
多么质朴而又具有历史概括力的精辟语言。我们的民族和国家不也正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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