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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的书案——哭黎澍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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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8-12-15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最后一天的书案
——哭黎澍
李锐
11月29日下午,接到王元化同志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要我向黎澍同志催纪念五四的文章,《新启蒙》丛刊等着用,又问到他的身体情况。我说,最近我们共同参加过几次活动,他身体还好,可以放心。我还来不及转告,便接到徐滨夫人的电话,声音恐怖:“黎澍摔倒,一大滩血,快来!”我让老伴急告附近医院的医生,即赶到邻楼黎的家中。面前的情景叫我几乎惊呆:黎澍仰面直躺在卧室与客厅门中间,头下淌的血可以用盆盛,徐滨正用两只血手托着他的头,人还清醒。医生来做心电图时,急救车也来了,送到协和医院。经检查,脑侧后有裂开伤口。医生判断摔倒的原因并非滑步,而是晕眩所致。1983年11月,因受到不应受的刺激,他曾心肌梗塞,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这次全身动脉硬化,肺、肾与心脏诸病并发,终于不起,于12月9日下午2点25分长逝。发病的直接原因我很清楚,即近日来血压升高,不以为意,仍持久伏案,赶写文章,从书桌边站起来,不过走了两三步,就猝然倒下。进医院第三天,即入急救室,人已完全昏迷。
12月6日晚,我与老伴怀着无法言传的痛苦心情,同徐滨夫人商谈后事。我才再次走进他的卧室兼书房。这是近几年来成为邻居后,我们无数次高谈阔论的地方。这10年间,不论感到欢欣和抑郁,我们都是共享的。我总坐在小沙发上,黎澍坐在桌旁的转椅上。地面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单人床上的薄被没有叠折,就像他的主人刚刚起床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我先让他的女婿居高临下将书桌拍了照。然后,就来清理我的半个世纪的至友、一代思想家和史学家,在这个多难的人世的最后一天,他在做些什么——是什么使这颗无比智慧的头脑最后失去知觉的。
他的书桌并不大。正像许多辛勤的著作家一样,桌面上总有些零乱。靠墙角的边沿放着一些书、报和稿子。正对着坐位的桌面中央,摆着一篇正在写的稿子:《新文化与传统文化——纪念五四七十周年》。右手边是11月28日的《人民日报》,露在上面的是王元化的《论传统与反传统》这篇文章。这是王元化在他自己主编的《新启蒙论丛》第一辑发表的论文《为五四精神一辩》的一部分。沙发旁的茶几上,就摆着这一本薄薄的新出版的书。从旁边的一大叠稿子中,可以看出这至少是第三稿。
除了这一篇,他似乎同时在写另一篇大文章,至少写过四稿。第一稿的标题,原来写的是《同光新政:封建中国变革的开端》,涂改为《论清末自强新政为封建中国变革的开端》。第二稿标题改为《清末新政:封建中国变革的开端》。第三稿更将标题中的“开端”改为“开始”,并加上《洋务,还是新政?》这样一个副题,或一页,或三页,或四页。所有这几稿都作了多处添改。最后一稿还只写了一页半,誊抄得很清爽,只在开头处有少许改动,还没有标上题目。
似乎他还在计划写另一篇大文章:《论全盘西化》。在一封信稿的反面写了此文的简单提纲。提纲的右上角有两行小字:“电话耿云志问胡适此文”和“借联共党史”。桌子旁边放着耿云志的《胡适研究论稿》,打开在第156页。我拿起来,在这一页上看到“那么,胡适关于西化的主张究竟是怎样的呢?”一段。耿云志这本书的旁边,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和一本《英华大辞典》。另外还有一本汪金丁新出版的著作《往事与文化人》,是作者签名送给他和徐滨的。
从桌上,还可以看到他不久前完成的一项工作: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之约,为他们要出的
“学术精华”丛书编了一个自选集。誊抄清楚的序言和包括42篇文章的目录都摆在那里。序言只有200多字,道出了作者多么沉重的心曲:“解放以来,政治运动频繁,动辄卷入漩涡,不但与学术无关,甚至连政治也只剩了捕风捉影的空谈。比较起来,可以认为发表了一些颇具独立思考、并非人云亦云的文章,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选文即以此为范围,旧作除个别外,不入选。”
桌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片。一些是他常用的32开的便笺纸,一些是半张或1/4张的稿纸,上面写了或多或少的话。有些显然是准备插入在写的文章中去的。看来他是把思维着的东西,即人们惯称的思想的闪光,随时捕捉下来。
抄录这些片语断想时,就使我想到我的这位使许多人(包括钱默存先生这样的学者)尊敬的朋友,我们之间近年来的上下古今、纵横世界的无数次漫谈,从暴力论,阶级斗争论,“左”倾思潮的历史根源,封建恶俗为何至今仍到处再现,直到电视剧《家,春,秋》似乎是《红楼梦》的近代版,无所不谈。可惜没有录音,没有记下来。
这10天来,时刻萦怀的,无比痛苦的,就是我就要失去这位朋友,是我所认识的人和我的朋友中,最为信服的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家,他不仅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读得熟,想得深,而且能够在一般人不假思索就接受了的地方提出问题来。11月17日,他把刚刚出版的新著《论历史的创造及其他》签名送我(稍觉宽慰的是,这本他生前出版的最后著作是我题签的)。虽只薄薄一小册,却处处可见他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贡献。书中有这样意思的话:必须有马克思主义最基本原理的根据,才可以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他不同意那种随意把自己的什么意见,都称为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那种狂妄态度。
作为一个严肃的勇敢的学者,他对“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与“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这两个似乎是绝对正确的命题,提出空前的质疑,他认为无论从古代到现代的历史实际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有关论述,都可以证明这两个命题不恰当,很难说得通,而提出自己独到的看法。前人论治史要有学、识、才,他是兼而有之的。
去年他75岁寿辰,我书赠了一首七律:说古谈今五十年,相思尤在史无前。羽毛羞照风幡转,轩冕从来敝屣看。一卷文章惊海内,三番思考问先贤。笔头犀利因忠谔,梅老花香自苦寒。写这首诗时,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多活十年、五年也好啊!黎澍常说,认识的正确性只能是暂时的,相对的,穷究其真理,永远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终于为了重新思考,探索真理,猝然战死在他的书桌前了。看到这张书案最后一天的模样,我们这些后死者,这些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年过古稀的人,应该用怎样的努力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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